爸爸,您的第一本电影书终于完成了!

倪瑞宏为父亲倪炎元的书设计封面,想像电影人物围绕着父亲的模样。(时报出版提供)

家中客厅餐桌工作写书的爸爸背影与爱猫BuBu。(时报出版提供)

约1968年,上面贴有爸爸大头照电影院通行证。(时报出版提供)

家中满满的影碟。(时报出版提供)

每年11月爸爸生日,我都会精心准备卡片送给他,为了纪念我和他的伍迪艾伦时光,2012那年我就画了让他和伍迪导演对谈的画面送给他。(时报出版提供)

在病床上写书的爸爸,看起来神采飞扬。(时报出版提供)

当你读到这边时,本书的作者─我爸爸倪炎元先生,已经先离开我们去另外一个时空了。在医院最后的日子里,他还是不忘准时追剧,于晚间热门时段在广告中精准切换日剧《阿信》与陆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并能够同时和我们讲述人物剧情关系,与出场演员的其他影视作品。他就是这样一个超级剧迷

他和我说他想写一本电影书说了好几年,因为看电影是他一生中唯一最长久的嗜好,他的影迷年资从五岁就开始,起因于热衷西方文艺的爷爷会带着身高免票的爸爸和年幼的姑姑去西门红楼看各种欧美艺术片与歌舞剧,例如《学生王子》、《万花嬉春》等。上了国小之后,因为奶奶在东南亚戏院担任会计,持有股东证便可无限次自由进出影院,像是《乱世佳人》、《十戒》、《埃及艳后》等经典电影都是在那时候看的。

爸爸这个习惯一直维持着,有次和朋友同学前往电影院的途中,还因为太开心而绊倒撞断了门牙。除了电影院外,他也会去当时流行的 MTV,与当时的女友(后来成了我妈妈)一起再看了许多电影,他最常提到的片子就是《神通情人梦》。

出社会有收入后,他从单纯地欣赏电影转变成为收集电影,在那个资讯取得都不太容易的年代,他总是会知道台北哪里有最齐全的盗版影碟可以掏,例如台大对面骑楼、重庆南路书街光华商场……,在我们出生后,爸爸更是时常带年幼的我们去还未改建的光华商场选片。他的电影收藏也是跟着科技发展在走,从VHS开始,他总是会以最快的速度为我们买最新上映的卡通,贴心帮我们倒带;当光碟时代来临,他更是享受在家运用巨大的VHS转烧机器,让他的录影带收藏变成一片片光碟。每当我和他问起某些老电影时,他甚至可以马上告诉我这部影片他有没有转拷过。

记得有一次我和他说起想看杨德昌的《海滩的一天》,他说这部影片他只有录影带,随后立刻帮我转成VCD,虽然再转档的画质极差,但我仍然看得乐在其中,除了看张艾嘉的忧伤与胡因梦的美艳,更重要的是,里面都是爸爸对我的爱。

DVD出现后,网路购物也同步兴起,他从固定去光华商场店家挑片,到直接从网路订购进阶蓝光DVD,这种非官方发行的影碟都会装在一个B5大小的PP塑胶袋里,用一个印有电影海报与剧照简介的精美卡纸夹装着。等他确认买来的电影可以正常播放后,他就会将光碟放入同在光华商场购得的塑胶壳,再将卡纸套安装在外面。这个仪式最重要的地方是,他会将每部影片的中译片名,用Microsoft word软体一个一个以标楷体36字级输入,利用印表机印出剪下,贴在外壳侧边,便于他叠在一起时随时查阅。周末回家时,经常看见他一个人沉浸在自己的电影小世界里,连剪下来的纸屑都留在桌上忘记丢。

他也是用电影来和我们交流,每次我问他有没有买某某电影,他都会立刻帮我找到,或是依据每个孩子的个性选片给我们看,因为电影是他最喜欢的话题。他对古今中外每一位导演、演员的作品都如数家珍,仿佛在他的身体里有内建一个资料库,随时能调阅。他对电影的收藏没有特别偏好,可以说是好的坏的全都收,从黑泽明到周星驰再到好莱坞垃圾片,他都能从里面看出道理。

记得我大学的一个寒假,他发现我正在看妈妈买来的《电影圣经》DVD节目片段,刚好介绍到伍迪艾伦的《安妮霍尔》,立刻兴奋和我分享电影中有出现一位他超崇拜的加拿大传播学者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从电影院买票排队伍中,为一对发生争执的情侣提供见解,我们一起重看那段好多次。他看我也这么喜爱,就顺便找出了所有他收藏的伍迪艾伦早期的作品,我们俩都非常喜欢《开罗紫玫瑰》,我想爸爸一定也曾幻想过和电影里面的角色出来约会。

电影《妈妈咪呀2》上映时,他期待已久非常想看,但上映的戏院十分稀少,那天只有南港的喜乐时代有播映,他为了怕买不到电影票,一大早就先开车载我弟陪他去买了全家的票再开高速公路回来。电影还只有晚场,吃过晚饭后他开车载我们全家再去南港一次,一路上都在播放ABBA的音乐,很少看到他这么开心。但我们没预料到这又是一部失败的续集作品,完全没有第一集的流畅与轻快,没有了梅姨撑场,全是新世代演员,在尴尬不合理的歌舞剧情中我们都逼近打瞌睡边缘(我妈直接睡着),无奈看着爸爸全程眼神发亮,弟弟要我再忍耐一下,刚刚有唱了〈滑铁卢〉了,爸爸最喜欢的〈Fernando〉还没出来……终于等到雪儿出场,拯救了我们全家。

而爸爸偶尔也会带我们全家去看电影,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我也会从他堆在家里书房或客厅桌上的书来判断他最近写的升等学术论文主题,有些就收录在这本书中,例如有阵子我看他在读研究孙中山丧礼研究专书,便好奇他新的科技部论文主题是什么,他和我说他在研究两岸三地拍的孙中山电影,我觉得超酷超想看,他要我自己去他的书桌上翻,但我始终没找到。去年他还没生病时,有次开车载我回新店的家,他和我聊起他正在研究一部女性爱情喜剧电影,从里面隋棠吃兔兔桥段,探讨大陆电影对台湾人形象的建构,我还以我的亲身经验和他聊了很久,他答应我写好会给我看看。

几个月后他因为身体长期感冒到医院检查,才发现已经是肝癌末期,生病疗养期间,他渐渐放下了许多工作上的琐碎事务,完全回归到家庭生活。五个月后在一次肝昏迷鬼门关走一遭回来后,就算他依旧表现得无比乐观,认为他自己只是去住院一下,一切都会恢复正常,但他的身体却无法支撑他,我们看着他一天天消瘦与沉睡,肠胃经常性罢工,我清楚感受到死神已经在附近徘徊。

看他如此痛苦,我想把握时间为他做点事,就问他:「爸爸,你出院第一件事想要做什么?」爸回答:「我一直想把我这三年写的科技部论文出成书,内容都写好了,只要给我两天时间整理就可以了。」于是我立刻联络了他的研究助理詹雪兰女士,她陪我在他铭传大学杂乱的办公室桌上、抽屉里寻找所有疑似存有未完书稿的随身碟,并从他电脑迷宫般的档案夹小心过滤搜寻,像是解谜一般,我全部带去病房给他,也帮他联络了出版社。

在病房重回他最爱的学术写作那几周,他胃口特别好,吃得多,话也变多,也比较愿意下床散步,我曾经问过爸爸这一生的梦想是什么,他说他就是想当学者,去探索这个世界的各种知识。终于在他生命的最后可以心无旁骛专心做他喜欢的事了,把书稿改完的那天,他拿下老花眼镜,盖上笔电要我下去楼下7-11帮他买瓶可乐来庆祝,像是卸下了一个重担,静静享受着午后的阳光。

从那天之后他的身体就每况愈下,我答应要帮他设计封面,但身心灵状况实在不允许我此时抛下家人,回去工作室闭关,于是时间一下就过去了,我甚至还侥幸地认为爸爸会等我,他会好转的……。但爸爸等不了,我甚至是在他快离去的前一晚,才从他指定的告别音乐录影带找到画画灵感,但已经来不及了……我还天真的带着画纸想在他临终的病房墙上画,可想而知是不可能的。最后送他去殡仪馆的回程路上,时报出版的赵先生打来,他说他梦见有个声音告诉他这本书需要在告别式前完成(也许是爸爸在弥留时托梦?),于是我在爸爸的头七之前,没有守在灵堂,而是静静的一个人关在山上工作室,帮他画封面。喝着桂格人参精,半夜时在他的照片前点上白蜡烛,希望他会回来看我工作,摸摸我的头要我早点睡,想到这里才画到窗外的天堂白云部分我就哭了起来。

这边我也想要来稍微介绍这张作品,爸爸一生热爱教学,他觉得能将自己的思想与知识用有趣的方式传授给更多学生,去改变世界一些,他的努力就值了。所以这次的封面主题,我就画了他在上课,或致词开场的样子,在一间天堂的餐厅讲述他的新书内容,又或是电影中的人物都在听他讲课…围绕在他身边的是所有本书提到的影片桥段与人物,就像邀请这些角色为课程增添生命力一样,第一桌坐着港片《黑金》里面梁家辉扮演的搓汤圆的周朝先在泡茶,与万梓良扮演的孙中山交陪;第二桌坐着《撒娇女人最好命》里的张慧和蓓蓓,有演员周迅的傻眼表情与隋棠的甜腻;一旁是精彩的《古惑仔:胜者为王》里为台湾主权问题打架的场景;移到第三桌有《原乡》电视剧里为老兵准备便当的无奈警总,和《兰屿之歌》中跳头发舞拿花圈的原住民少女,背景壁纸是我在台南拍到的灵厝壁纸,希望爸爸住得舒适。

爸爸会喜欢我的画吧?他会以我为荣吧?我始终没习惯当我要拿画作去给他过目时,还要烧香,放在他的遗照前……。

爸爸虽然身体离开我们了,但我相信他的书和思想会继续流传下去,给其他影痴们另一个观看方式。

前天我十分难过时,爸爸的好友康正言叔叔传了一段话给我:丹麦哲学家齐克果说:"Life can only be understood backwards,but it must be lived forwards."

这边有两种译法:

1. 生命只有走过才能了解,但是必须向前看才活得下去。

2. 生命只能从回顾中领悟,但必须在前瞻中展开。

我想这就是我爸爸倪炎元先生所留给我们的礼物,盼我为爸爸设计的封面能为他带来更多读者,重新认识这位一生为知识狂热的男子。

爸爸谢谢您。(本文摘录《台湾人意象:凝视与再现,香港与大陆影视中的台湾人》一书,时报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