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白天
我经过一扇扇堂皇的雕花木门,行至小街尽头,先向往左拐,朝南,走几步便右转,往西到大马路,然后朝着圣洁曼大道走去,斜背着小布袋,里头装着零钱包和手帕,慢吞吞地走着,纯粹想买条新鲜的面包而已。只因为,居游者在巴黎的一天,怎能不以刚出炉的棍子面包为开始呢?
7:30 早晨的棍子面包
半梦半醒间,听见金属刮过石板路面口匡当口匡当的声音,伸手到床头柜上摸索,找到了表,果如所料,七点半不到,每天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垃圾车便会来到圣洁曼德沛(Saint-Germain des Pres)这间小公寓的楼下。这些清洁队员恐怕是巴黎最守时的公务员吧,我朦胧地想着,翻了个身,又瞇了一会儿,还是起床了,终究舍不得错过转眼就过的巴黎时光。
当我反身拉上背后那扇沉重的木头大门时,已经八点了。阳光仍稀薄,路面残留着午夜一场雨留下的湿意,积水的青石灰黑发亮。外头有点凉,我将颈间的薄围巾拉得更紧一点,抬头看天,云影淡淡,气象报告说,今天天气将转晴,是干爽的好日子。
窄窄的马路没有多少车辆,人行道上只有我踽踽独行,时候还早,通常要到午后,才会见到三五游客从塞纳河畔信步走到不到一百公尺外的这条老街,好奇地张望两眼,发觉路旁连一间餐厅、咖啡店也没有,就只有两排建于十七至十九世纪的住宅楼房悄然而立,显然不是个多么有「名堂」的普通街道。这一两位不小心走进小街的人当机立断,要么快步通过,要不毅然转身离开,让老街继续默然。然而,却是这个「没有名堂」,这份沉默与不起眼,让我们这一回再度租赁这间小公寓。
我经过一扇扇堂皇的雕花木门,行至小街尽头,先向往左拐,朝南,走几步便右转,往西到大马路,然后朝着圣洁曼大道走去,和大部分人同一个方向,只是别人多半提着公事箱或笔电包,行色匆匆,大概是要赶着搭地铁上班、办事去;我呢,斜背着小布袋,里头装着零钱包和手帕,慢吞吞地走着。我只是个居游者,既不必上班,也无事待办,出门,纯粹想买条新鲜的面包而已。只因为,居游者在巴黎的一天,怎能不以刚出炉的棍子面包为开始呢?
走进「梅森凯瑟」(La Maison Kayser),门边柜台的年轻店员恰与我眼神交会,我向她点点头,说声Bon jour便往后走。我们几次来巴黎居游都住在这一带,这家面包店我几乎天天上门光顾,都熟门熟路了。甜点蛋糕在前面的柜台,各式面包在后面架上,这会儿已有四、五人在排队。店里更往后是烤炉,师傅正起出新的一批面包,一室温暖馥郁的香气,闻着更叫人觉得饿了。
轮到我时,按照法兰西礼节,和长相俏丽的黑肤女店员互道早安,未待人家开口询问,便伸手朝她左后方的架子一指,说:「Une Baguette Monge, śil vous plait. 一根棍子面包,麻烦您。」这家巴黎名店烘制的法式条形面包不只一种,有粗有细,有长有短,不管是哪种,通通用天然酵母所发酵的面团烤成,趁热掰开来,一股麦香扑鼻,里头的汽孔大小不一。我最喜欢两头尖尖、以创始店所在地址为名的Monge。
女郎自架上取了根面包,用一张纸包起来,递给我。买卖双方又是行礼为仪,互道Bonne Journee(祝有美好一天),这才结束每天的例行公事。我一手握着外皮烤成金黄亮褐的面包,掌心感觉到它的温热,一边跨出店门,沿着原路走回在巴黎的家,不时举起面包,打量那露在纸外面的尖角,蠢蠢欲动,还来不及转弯踅进小街时,终究忍不住,伸出手,口卡口兹一声掰下最上头一小截,送入口中,好脆好香啊。
10:00 在巴黎,逛市集
喝完最后一口已冷掉的牛奶咖啡,随手洗了杯子,阳光这时已透过白色窗纱照进屋内,在用原木地板上留下斜长方形的金黄色印子。约柏收拾好他的相机镜头,我拎起有保冷功能的购物袋,一道上菜场去。
难得大晴天,中午打算野餐去,今天正好是拉丁区莫贝广场(Place Maubert)的市集日。这个露天市集虽然不很大,但货色齐全,加上广场周边本就有乳品店、肉贩、鱼店、杂货店和酒舖什么的,想准备简便的野餐也好,要烹煮丰盛的大餐也罢,各色生鲜农产和精品食材一应俱全,一趟便可买足所有材料。因此,虽然这儿离住处还有两个地铁站,但两人安步当车,边走边浏览巴黎左岸风情,倒也惬意。回程时,手提着「战利品」,沉甸甸的,就改搭地铁,我们早就备好一次要买十张的carnet优惠票,比单张单张买划算,又省去每次都得重新购票的麻烦。
按惯例,到了目的地,先进广场边的小咖啡馆,再喝一杯咖啡,我要只加了一点点牛奶的cafe noisette,约柏照样喝他的cafe noir,也就是浓缩黑咖啡。这家咖啡馆一早就营业,在市集日的上午,光顾的多是附近居民和买菜的人。我也曾在下午来过,那就是游客的天下了,这也难怪,莫贝广场毕竟在观光客络绎不绝的拉丁区嘛。
不论是在故乡台北、侨居的鹿特丹还是居游的城镇乡村,我都爱逛市集,尤其是传统的菜场,爱那纯朴真实的生活气味与缤纷热闹的市井风情。我在上菜场前不喜欢拟定采购计划,偏好在各摊位间游走,看什么菜当令新鲜价钱又平,就买什么。这些年来,越来越服膺老祖母时代敬天惜物的智慧,尽量少吃含有太多奇奇怪怪化学成份的加工食物,尽量依节气时令采买食材,一来守护自己的荷包,二来为保育大地环境略尽棉薄之力。
时值夏末秋初,买了无花果、葡萄、甜瓜、奶油莴苣、番茄和黄瓜,都是当季农产,还切了点火腿、里昂香肠,买了一小块猪肉酱和「陈」味很重的Saint-Nectaire乳酪,又顺手拿了瓶隆河的红酒。原想就此罢手,经过鱼摊前,看舌鳎挺新鲜,忍不住买了两条。晚餐就不上馆子了,煎鱼吃吧。
这下子不能再耽搁,夫妻俩人手一袋食物,搭地铁回家去,鱼得赶紧进冰箱呢。
12:45 公园里的野餐
每回到巴黎,只要天气不太冷,我们一定会安排至少一次野餐。之所以多次选择住圣洁曼一带,附近野餐地点选择多也是一个理由。塞纳河就在不远处,走十分钟可抵卢森堡公园,再远一点还有罗丹博物馆的庭园。
其中最常去的,是卢森堡公园,因为它占地宽广,园内不但散落着气势磅礡的雕塑,还有好几处园林,四季风情特别分明而显著。我们秋天看黄叶,冬天赏雪景,春天时喜见枝头新绿,花蕊初绽,夏天时则爱到池塘边,看孩子们在水上放小船。
眼看今天阳光温煦,一点也不毒辣,决定再去卢森堡公园晒太阳。先在树荫处找了个好地方,摊开防水布,将在家简单做好的餐点一字排开,开胃菜是猪肉酱佐番茄黄瓜,主菜有甜瓜佐风干火腿和香肠,配上昨天在普瓦兰(Poilane)买的酸种面包抹牛油和盐花,餐后点心是乳酪和葡萄。瞧,这一顿野餐不算马虎吧,可是准备起来要不了十分钟。
酒足饭饱,两人沿着水池走了一圈,找到空椅子,架起墨镜,边晒太阳边看小说,只是看没两三页就打起呵欠,困了。吃饱看书,肠肥脑满,纸上的字句逐渐塞不进脑子里,索性回家睡午觉,既已偷得浮生半日闲,就放轻松吧。
16:30 午后的漫步
小睡一个小时又精神百倍,出门转悠去。出了小街,向右转,一路走到联结西堤岛和圣路易岛的圣路易桥上,伫足听街头艺人演奏萨克斯风,吹的是什么曲目呢?毫不令人意外,皮雅芙的〈玫瑰人生〉(La Vie en Rose)是也,虽是听到快「烂」的曲目,但这位小伙子吹得还可以,遂在他跟前的草帽里摆了两欧元,算小小的鼓励。两人举步再往前,登上了圣路易岛,买两球Bertillon冰淇淋,记得多年以前第一次来巴黎时,要吃这家的冰淇淋可不容易, 得在老店门前大排长龙好一会儿。如今岛上到处都有店家代售Bertillon冰淇淋,有些无需久候便可买到,但我还是习惯到老店排队,一来那儿口味选择多,二来怀旧一番。唉,别骂我,我知道我太滥情了。
回程的路上,拐到莎士比亚书店,虽然这家传奇性的英文书店创办人毕区女士(Sylvia Beach)已离世近半个世纪,店面早已不在一九二○年代的原址,更因盛名之故,如今多少成了观光景点,但是我每回来到巴黎,仍习惯来这儿逛逛,买上几本书。我支持它坚守以人文书籍为销售重点的作风,欣赏它依旧在楼上的书架间摆一张床,提供热爱文学的明日作家住宿的传统,更喜爱书店外墙黑板上以正楷字母涂写的几句话:「在我看来,托尔斯泰和杜斯妥也夫斯基比隔壁邻居更真实,更奇怪的是,早在我尚未出生以前,杜斯妥也夫斯基就在一本叫做《白痴》的书中,写出了我的人生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