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父歌(上)

图/米各

1

我二十三岁时,甫从辽远北国留学一年返台。某日母亲同我说:「你父亲将自洛杉矶返台滞留两星期,想会会久未见的你。」

「不要。」我蹙眉回应。

「生作白家人,体内究竟流着他的血液。」母亲感叹说。

「凭什么我要见他,我不如割腕,让那肮脏污秽的血喷涌而尽。」我咆哮狂吼。母亲上前拥抱,试图安抚突如其来的猛烈情绪。

「他这趟是有心特地想同你和解的。」母亲柔声劝。

父亲同我的关系向来紧绷。自他罹患急性精神分裂症,同全家族移民至美西,与母签妥离婚协议后,我们鲜少联系。童年家暴翳影徘徊我心。母亲变卖两栋祖产,供父亲于加州修毕服装设计学业。怎料,近年从旁枝远亲口中知晓,彼时父亲行反间谍计,双双骗欺奶奶与她,佯称对方抗其志愿,好自两方揩油获利。领取双分学费生活费,据称,父亲就学间不曾穿过重复衣裳,他遛新车,课余时购物压马路,长假远行设宴闺蜜,生活惬意。

在我心底,他是自私可鄙之人。父亲独立就业后,没付过一毛抚养费。针黹家计不腴阔时,为担母忧,我曾致电父亲冀求金援。换来的,却是嘲讽酸语。「钱钱钱,只知道谈钱。你母亲就这样教导你吗?」父亲在话筒里瓮声瓮气道。

2

「他这次自己回来吗?」我问母亲。

「想当然尔,跟赖瑞一起。」她回。

我冷笑一声。赖瑞是父亲的伴侣(据父亲语,入美国后他终于能成为「真正的自己」),加州同志婚姻生效当天打算携手共度此生之人。我与赖瑞打过照面,升高中那年暑假,父亲假藉奶奶病危之名,将我与母亲拐至洛城探亲,实则想让赖瑞同我相识。犹太裔的赖瑞长父亲数岁,高大墩胖,标准西岸休闲打扮,满脸雀斑皱纹外,堆着虚浮的笑。一米八的父亲在他身旁,总嗲声媚气撒着娇,并不时将头依偎在赖瑞肥厚的肩膀上。赖瑞在市立小学工作,是位特教老师,常伴智力发展迟缓的孩童们。

「有意重修旧好,父亲定是步入更年期了。」我对母亲说。

「此话怎讲?」

「国高中课本,称男性更年期征状,为离职后归巢期,急欲重返家庭另寻重心。女性刚好相反。」

「不知该把你父亲类别男性好,还是女性妥当。」

母亲的幽默稍缓我先前的紧绷情绪。不忍置她于艰难处境,终应允,趁父亲回台时晤面。「仅一次。而我拒绝单独跟他与赖瑞相处。」绞紧眉心,我对母亲正色交代。

为活络场面,母亲打算是日晚宴上,约上小舅公与汤姨。

不作声。只因我从未喜欢过小舅公。倏地忆及,一年前赴莫斯科留学前,母亲属意替我投旅游险,意外险。彼时,职业百变的小舅公恰任职保险业务,闻此,遂胁母亲将保单签予旗下。会晤地离家近,出门前,我索性搭上运动棉裤夹脚拖。小舅公将摩托车停在我面前。压印盖章后,他用眼角余光打量我,乜见夹脚拖鞋,竟当街斥:「穿这番邦鞋上街,可不丢人?老没家教。」

小舅公仅年长父亲数岁,是父系家族里,极少数未移民的滞台者。早些年,老太爷与小舅公同住。母亲常于周末携我至舅公家探访。老太爷是父族里我唯一亲近对象。他总拄根暗沉色泽木拐杖,从逼仄甬道慢悠晃步至客厅。套件宽松素色短袖衫,铁灰宽腿西裤,老太爷更将那稀疏霜白的发,一绺绺,仔细用玳瑁梳抹发油侧分定型,好遮蔽秃濯的天灵盖。

他身上弥散一股胡后水掺混淡古龙水的香,微笑的弯勾眼深邃沉莹。「瞧这肥腿。嫩呦。」老太爷会将我一把拥入怀,爱怜地捏我,亲我,抱我。

对此,小舅公很是羡嫉。

老太爷年轻时据闻无比严厉,斯巴达式持家法,一口令一动作,若忤逆,男女不拘鞭刑掌掴伺候。老太爷往年是名建筑师,倜傥多情,背着妻儿在施工地伙房里勾搭年轻厨女。小舅公是私生子,奶奶的同父异母弟。

小舅公自幼冥顽,青春期后更趋反骨,屡屡顶撞其父。老太爷盛怒下,将他送至沙乌地阿拉伯,眼不见为净。

小舅公依亲于中东巨型营造厂工作近五年。回国后,自家公寓矮柜上,仍摆幅镀银繁花百果相框,里头摆放那帧,一望无际沙漠里,他身着长袖及踝雪白传统道柏棉袍,头戴红白格纹长巾之影。有别其父之雅,小舅公浑身粗犷气。三分头,肌壮力博,他且将肤色晒至黑黧,刻意蓄的仁丹胡浓密莿硬。其双颊坑疤满布,毛孔之粗,恍若仍深嵌往昔,自利雅德强袭而至的干旱沙。

惨遭「流放」,回国后依旧浪子作风的小舅公,却异常想念中东。复述再复述,味蕾上,那覆着蜜椰枣,无花果干撞击骆奶的香。他爱当众人面炫技冗长抖擞的弹舌音。私下更钟情搜刮各式皮炼绳编,或雕工细致,镶玛瑙,光玉髓或绿松石的宽版镀银戒。

为标新立异,好些年,他更于家中饲养一尾躯干爬覆浅橙纹路的白化球蟒。同母亲探访老太爷的周末,小舅公会兴冲冲地将宠物自笼里捞出,任成蛇攀绕,暂栖于桌上的直立装饰枝桠。并当我的面,投予幼鼠喂哺之。

他曾明示,身为我父族在台唯一依靠,他得尽责教导,使我成为铁铮铮的汉子。母亲未行体罚。幼园时,小舅公却持晒衣架粗条棍,将我鞭挞至满臀血痕。更曾囚我于黑魆无人室,久久,并漠视绵延的拍门与啜泣。

3

汤姨亦属奇人。

她是父亲青春时的挚友,亦是父亲初出柜的倾诉对象。任教大学舞蹈系,是名淌过洋水的现代舞舞者。曾赴纽约贽艺,归国后许因教务杂忙,汤姨鲜有正式演出。记忆中仅一次,国小时,母亲携我至中山堂类的旧党国营缮建物的会议厅,看汤姨学生们粉墨登台。

自幼记忆,她惯留俏丽及耳的微膨短发,总穿着便于活动的绑腿韵律裤,宽松,上头印VIVE L’ANRACHIE,F*CK THE PATRIARCHY(无政府万岁,操蛋父权制)等猩红油漆庞克风字素色恤。嘴里,总叨叨絮论独钟的编舞家碧娜.鲍许。

近年母亲与汤姨较少联系。

头几回,汤姨热情邀约我俩至她住处。怎料,每次进门,餐厅里,那居中而置的中式大圆桌旁,早已乌压压挤满人。在场皆为汤姨教会的姐妹兄弟。逐一亲颊问候,简短自我介绍后,入座,汤姨请大家手牵手,闭眼祷告。随后,个人依序发言,阐述该周中,伟大的耶和华,如何于微妙不思议之个人困境中显灵排难。

「那忽焉而开的门,是主的到来。」

「那突如其来的光,必是上帝引信。」

「我有罪,无诚心忏悔,耶和华此周并未降临。」

有人低头啜泣,有人落下喜悦的泪。阿们,阿们。他们如是祷告低吟。我与母亲沉默孤坐客厅。会后,汤姨总企图说服母亲参加次回团契。「别祭祖拜佛,那是撒旦之术。」她紧拉着母亲的手说。

回台前的初夏,恰逢两年一度举行的国际契柯夫剧场节。透过友人引荐,我在剧院担任中文口译。除了高给薪,更可任选各表演的高价预留席,纵览无料演出。那回碧娜.鲍许率「乌帕塔舞蹈剧场团」而来,随行工作的俄国大姐,问我是否要看一票难求的《热情马祖卡》。

思及汤姨,再联想到父亲。

我婉拒了大姐的好意。

4

父亲将在台湾待上两星期。

母亲说,幸好有一整个礼拜,父亲将与赖瑞同游花东。

会是于暗光岩壁间高低飞梭的燕,俯冲,以其短喙锐爪误戳父眼?疾驶于人车同道,羊肠弯径的大型游览车,迎面撞击?赏奇岩断崖时失足?抑或乱石忽落,扣砸上他与赖瑞的脑袋?

我在脑海中,翩翩臆想能省免重逢的各式B级脚本。

母亲则为晚宴地点焦头烂额。选贵的,父亲定嫌奢侈。选廉价难食的则有失地主之谊。若选热闹餐厅,深忧谈话间父亲能失态发病掀桌。我主张挑离家远些的普通中菜馆子。「千万别碰上熟人才好。」我说。

期间,母亲分别与小舅公,汤姨见面数回。分头模拟,商榷晚宴事宜,母亲更私心,想趁此聚餐凑合他俩。如今,小舅公离了两次婚,独自抚养一女(受其严酷军事教育,活成了肥壮的假小子),暂无交往对象。而未出嫁,女权与基督至上的汤姨亦独守空闺多年。

「别离数十载,如今单身又相逢。是缘。」母亲说。

「基督徒不讲缘分。」汤姨驳道。

「总谈fate,命运吧?你们轻松重新交个朋友,如此亦好。」母亲提议。

5

「父亲要求在聚餐前单独见你。」母亲说。

「他得寸进尺。」我咬牙回嘴。

「那日他下飞机,入旅馆后拨了通电话,讲话音调沉郁郁的。」

「与我何干?」

「你爷奶接连逝世,他心底难受。同他谈谈,好吗?」母亲的口吻,近似恳求:「二十多岁年纪,要你原谅他,实属委屈。但随年纪增长,该学习柔软。」。

我恨她永远泛滥的同理心与良知。

父亲下榻地,是离家近的福华饭店。从巷口穿出,我沿参天而立,叶荫连庇的木棉与樟树直行,走过几间顶级珠宝店,便是淡褐细砖砌立的福华饭店。年幼时,总觉此地气派无比,透明电梯,一二楼皆贩昂贵舶来品,华美,颜色鲜艳的男女欧洲品牌与钟表珠饰。正中央,大厅西式自助餐,植假棕榈数株,旁侧湛蓝浅池内,浮托钢琴一座,晌午与傍晚,乐师脚旁水光涟漪,缓缓于琴键上,摁出滴滴答答的潮湿软音。

下午诸物寂静。

晃过空无一人的接待处,独乘手扶梯而上。在炯炙光照与暗影交错下,眼前的礼品服饰店,与信义区簇新的旅馆与购物中心比,显得苍老,衰败。走进约定的转角美式轻食餐厅,拣一处有窗,能俯瞰街景的隐密雅座。

等待。

父亲从远处朝我走来,他穿卡其色百慕达裤,凉鞋,与刻意将领子竖得坚挺的淡粉色马球衫。与前次加州行相较,似乎没那般臃肿。但略秃见皮的后脑勺,浮泡眼袋,塌垂下坠的双颊与鱼尾纹,仍暴露了他的年纪。

他向我挤了个尴尬的笑容后,屈身入座。

我回避他的眼神,低头翻菜单。我招手同女侍点选特餐,再加添炸物拼盘,重量杯奶昔与起司蛋糕。我必须用吞咽进食的嘴来回避任何可能的发言。沉默是我仅剩的尊严。

父亲无所适从,呆呆地望着我,随即提些学业,健康等老话题。我不吭气,点头晃脑,偶尔耸肩佯装一切无有所谓。

他从身旁的侧背深色小羔羊皮公事包中抽出两叠物事,将之慎重地摆放于我俩间。那是两大册家族相簿,边框塑胶包膜有柴火烧闷过的焦痕,外皮是褪了色,显脏的廉价淡粉红泽。

「想谈谈你爷爷。」他说。

我厌烦地摆摆手:「人死了没什么好说的。」

「你必须继承,并了解他的历史。」

「白家对我而言全是生人。你们没养过我。」

「让我们有个崭新开始,好吗?以前我搞砸了,真的真的搞砸了。」父亲的语调,带有前所未闻的伤虚。

「我很抱歉。」他低语。

紧绷的气氛令人窒息。我兀自低头用餐。窗外,传来遥远的车声与喧鸣。

「这次,我带着满心诚意而来。我想弥补,补足多年来你精神,物质上我该付出而未给予的全部。」

我擡头,冷冷直视他:「你要说什么,快交代吧。我晚点有约。」

父亲摊开那两本厚重的相簿,里头,堆挤摆列尺寸不一的泛黄旧影。全是我未曾见过的脸。

「这是你爷爷,逃离东北前的第一个家。」父亲道。(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