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两个字而已,呵呵
散文
有个人,活跃在千年前的北宋,有一天填了一阙词,自己颇为得意,旁人也都给他按了一个赞,但是他仍嫌不足,想向好友夸耀却又不好意思,因此便在信里,先称赞友人写的诗有古风,不趋流俗,至于自己,「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真是得意啊,想要大笑又不好如此招摇,只好喉咙滚出两声「呵呵」,权充不必明说的意思。又怕友人不信,于是紧接着,他又写道,「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随函附上该词,以之为证。那人一生创作等身,至少写下二千七百多首诗、三百多首词和四千八百多篇散文,量与质当数北宋作家之冠。
为了厘清「呵呵」一词是否为那人的口头禅,现今有网友就他留下的数百封尺牍,找出其中有四十五或四十七封信有使用「呵呵」两字,所以得出结论,那人毫无疑义就是「呵呵」的爱用者。或是自鸣得意,如前封书信中所为。或要胁表兄,再不送他亲绘的墨竹,他就要耍无赖,以表兄之名到处涂鸦,破坏表兄的名誉,「呵呵」。或安慰好友,好友写的诗之所以不能洛阳纸贵,祇因好友现在还没死,「特以公在尔。呵呵。」也用于自嘲,经历生死冤狱,他已看开人情世事,将此态度传给儿子,所以「小儿亦遂超然物外」,没有他这个老子也生不出那样的儿子,「呵呵」。看到赠字的纸幅后面仍有空白,就说:「留与五百年后人跋尾也。呵呵。」也或者,在详述鳜鱼的烹煮方法后,信尾神来一笔,开个玩笑,「请依法作,与老嫂共之。呵呵。」夫妻共食,滋味更佳。又或者,骄其好友,说是经过一夜好眠,他便可写出好文,而朋友又「奈我何,呵呵。」诸如此类的日常书信,不一而足,让那人从「大江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中活生生地走出来,因而独树于当代,以迄于今而其帼龙点睛的一味便是,「呵呵」的叠字。
就在那人向好友夸耀自己的宋词写得还不错的隔年中秋,他因为思念胞弟,填了一阙「水调歌头」。该词不仅从此传诵不坠,流传至今,又经人谱曲,邓丽君先唱,王菲再翻唱,经此想来又可继续流行下去,而成市井间最熟悉的文学作品。
没错,那人就是苏东坡。
但是,即便天纵英才如苏东坡一定都没料到,他爱用的「呵呵」一词竟然也跟着他写下的大块诗文一起重现于现代,无远弗届的网路世界。
「呵」字,本义为责备、喝斥,也是嘘气、哈气的意思,又可用做语助词,如宋朝周邦彦「满路花.思情」的词句:「着甚情悰,你但忘了我呵。」而「呵呵」两字连用的拟声词,首见于「晋书.石季龙载记」篇,所以一般的看法是其使用当不晚于晋朝,但因为「晋书」是唐人所编,所以又有一说,认为「呵呵」是一个汉译佛经的外来词,可指笑声,佛的笑声,因为恐惧而起的哭声,或是地狱的名称,词义相当歧异,直到东晋时的佛陀跋陀罗与法显,在其所译「摩诃僧祇经」以后,「呵呵」才专指笑声。尔后以降,「全唐诗」中有五首唐诗用了「呵呵」一词,宋朝以后,「呵呵」的使用量更是暴增,不仅苏东坡爱用,他的老师欧阳修,还有南唐中主李璟也都用在他们与亲友的通信中,至此,「呵呵」的意思已经不只是表面的笑声而已,还同时包含种种内在复杂的情绪,不过都没有贬抑他人或是负面的义涵。
应该是巧合,也或者是某种莫名的感应吧,总之网路世代后的某时,某乡民在某论坛的讨论区里留下「呵呵」两字的回文,不料获得广大乡民的回响,竞相使用,因此蔚成风潮。起初,乡民使用「呵呵」一词,仍能维持原义,就是表示新鲜有趣,哈哈一笑的意思。然而就像网路留言盖成大楼后总会有「歪楼」的现象,一段时日后,当乡民不想留言,可是却又不能留白时,便用「呵呵」两字一笔带过不置可否、无可奈何、无话可说或是想要结束话题等敷衍的心情,有时甚至用做一种冷言的抗议或拒绝的表示。也就是因为此时「呵呵」两字已经带有明显的负能量,所以在2013年时被选为年度最伤人网路用语。
因为「呵呵」一词具有如此强劲贯穿时空的能力,并且又夹带复杂的词义,已成一个有趣的社会现象,所以近人迭相发表论文,希望从学术研究的角度来理解「呵呵」两字的超能力,结果反而引起社会上的论战,有人认为学者们小题大做,浪费公家资源。无论如何,据我长期在网路潜水的观察,近些年来「呵呵」一词的使用频率已经有下降的趋势,反而是以类似的贴图来代替。
我常想,日常语言的用词应该像是变形虫吧,其词义会随着时代和文化环境的更迭而改变。有些用词坚若磐石,如「老公、老婆」的词义也是千年不变;有些是新创,如「型男」、「浪浪」等;但是多数则是谐音或译自其他的语言,如「鲁蛇」、「踹共」等用词,又有些是老酒新装,老词新解,如「寒士」。那些借着转换词义,继续存活,甚至活跃于当今社会的词汇,不妨名之为「新老词」。
「呵呵」这个新老词之所以特别引人关注,除因名人「加持」外,也是因为可以「穿越」古今,横跨各种文体和「平台」,承载多样不易言传的情绪,让所有人「共感」,我想那才是主因吧。只是听多了那么多的「傻眼」、「芭比Q」,看过各种「开箱文」,不断让网友「闪」瞎双眼后,如果还不能「如醉如痴」,便要「翻白眼」了。
关注各类的新老词时,我也同时注意到一些已经退时的流行用词。像是战后婴儿潮那一代,青年男子总是借着舞会「泡马子」,没事就和「死党」「哈啦」,有时还会「哈草」联络感情,我想如果缺少那些「黑话」来描绘那一代的人的生活,斯情斯景是否会因此而暗淡?反过来又想,就像时尚圈,每隔数十年总要复古再流行,谁能料那些标注某个特定年代奄奄待毙的语言词汇,不会变妆重返新舞台呢?
苏东坡的诗文不仅成绩斐然,其行书的造诣亦不遑多让。现时我的手边,除了他最著名的「寒食帖」外,还有「前赤壁赋」、「洞庭春色赋」、「寄参寥诗卷」、及「苏东坡归去来辞集诗」等法帖,不时取出,或读或临,聊寄淡淡幽情于手眼之间。只是,有时仿佛听见一声,「呵呵」,蓦回首,苏大学士的面貌却是有些模糊起来,令人又惊又喜。
茶余饭后,谈起「呵呵」一词的论战,有人说不过两个字而已,有必要那么紧张,搞得那么复杂吗?因为语言塑造思想,反映一个人或时代的价值观和个性,所以我的看法是,不仅必要,而且需要。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