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明飞行物来了
1982 空林中一把椅子。(罗青提供)
《如何学做小妺妹的大哥哥》。(印刻出版社)
《试按上帝的电铃》。(九歌出版社)
《天下第一巷》。(九歌出版社)
1985 法相奇怪集之一 苦读尊者 美国圣路易美术馆藏。(罗青提供)
1984《不明飞行物来了》。(纯文学出版社)
《吃西瓜的方法》五十周年纪念版。(联合文学出版社)
我初次见到罗青先生,是在上海的一位朋友家,人家告诉我,说今晚嘉宾是一位来自台湾的画家、诗人,在台湾教大学,学问非常好。
那晚宾主大约有十来人,但整晚的话语权都被罗先生一人垄断。总有四五个时辰吧,他一人几乎唱独角戏,话题上下古今纵横中外。我后来才听闻,早在他「童子何知」的青涩岁月,躬逢高朋满座的盛会,他也往往谈笑风生语惊四座。台北学界和文学界的顶尖人物,亦纷纷引他为座上客,与之谈文论道。就别说我们这班乌合之众了,对他来说,小儿科啦!
我不知道在座者其他人震撼的程度如何,我自己是听得一愣一愣的,傻掉了。
博尔赫斯有篇小说叫作〈博闻强记的富内斯〉,主人公拥有过目不忘出口成章的特异功能,不过富内斯乃魔幻小说中人物,眼前这位却是大活人。最要命的是,他讲到的那些书我大都读过,被他一讲,都好像从没读过一样。这才觉悟,所谓「学而思之」和「学而不思」的区别即此吧。
我那时也在大学教书,自忖也算个读书人,开过无数研讨会,听过无数讲座,见识过的名家甚至大师也不少,老实说,很少让我叹服的。可那晚听先生他一夕谈,何止叹服,简直叹为超人。我后来读了他的诗画集《不明飞行物来了!》,才想到,那种心情准确的表述应该就是那一书名,不明飞行物来了,外星人来了!
那本书的序就像他那晚的出场,平易近人,恬淡沉稳。只见两张小画,画的是幽幽深林,林中有张空椅,旁题一首短诗:
「我的画
就像空林中的
一把椅子
让杂乱无章的风景
有了焦点
你如果累了
来来
请坐下来
休息一会儿吧」
突尔景观一变,却见八张法相奇怪的罗汉,坐立于奇山异石之中,题诗则是:「法相出奇怪 无非你我他」。
这又恰似他随后奇峰突起的剧谈,上穷碧落下黄泉,却都落实在我们千奇百怪的人生中。
后来去他上海的画室看他的画,当然又是一番震惊。那时他的画风已经转换,大抵到了他所提倡的以新绘画语言表现新思想新认知的实验阶段,然而守旧的我,还是更喜欢他那些传统手法的山水,还忍不住入手了一张。
那次观画还有个难忘的细节。我先生洪森把他在城隍庙淘得的一幅小画拿去请他鉴定。罗先生拿在手里,略微看了看,就从款识、印章、笔法、纸张娓娓道来,推证出这是哪朝哪人的画,至今还牢记心里的是他竟把那画的构图运笔过程,从哪里起笔哪里收笔都解说了出来。
不久后我去温哥华见到痖弦先生,就问他认识罗青吗。他道:「何止认识,他的处女作还是我给他发表的。他第一本诗集《吃西瓜的方法》,是我们出版社出版。一炮而红,得了奖,余光中先生还主动写了篇长评,评价很高。」
心下虽又是一惊,但还没到把那本诗集找来拜读的程度,尤其是听说那本书已绝了版。
及至有一天,洪森把罗青忆周策纵先生的文章《只许一人知》电邮传我,一读之下,真又吃一大惊,这一惊非同小可。因为前面那些惊都是「惊为天人」性质,毕竟在学识、书画、诗歌方面我都不通得很。虽也跻身学界,其实是半路出家滥竽充数;至于诗词书画,更是一窍不通。散文,却算是我的饭碗,操弄了这许多年,自忖也有些心得,所以这一惊是「惊见地灵」,这人就在我身边,却如此的高大上,难以企及。
就又去找了他忆高阳、梁实秋、纪弦、周梦蝶、白先勇的文章拜读了,越读越佩服,越读越惊艳。他写的这些人固然都是高人,之前我也读过他们的书和谈论他们的书,可是读了罗青这些记叙他们的文章,就觉得应当把那些书重读一遍。并且真的付诸于行动了。这等行动我只曾在读纳博科夫《文学讲稿》之后实施过。那时也是把纳博科夫书中论到的《包法利夫人》、《荒凉山庄》、《曼斯菲尔德庄园》等书都重读一遍。
细读之下均有深入的心得。尤其罗青的忆人论书文章,更为散文化,往往从日常琐事起笔,谈笑风生之间,闲闲地就漫步到了学术的探讨,由其人谈到其作,再回到其人,既满足了读者的八卦心态,亦带出他对其作的理解与分析,长了知识,深了思考。
比如回忆高阳。以前我只读过高阳的《胡雪岩》,觉得那是通俗文学读物,草草翻阅而已。然而读了罗青〈忆高阳〉卷,再读《胡雪岩》,就读出了历史学家的高阳、文学家的高阳、李义山附身的高阳,还有那个呼出了「我就是胡雪岩」的才子高阳。领会到高阳写了那么多本书,为何这本最好,因为他在这本书中把自己放进去了,就像也曾喊出「我就是包法利夫人」的福楼拜一样。虽然高阳在现实商场上无往不败,跟他笔下那「门槛算盘曲折通透」的胡雪岩正好相反,可他将自己对人生世态的种种体会,寄托到了这个人物身上。正如福楼拜在包法利夫人这个与自己性格人生截然不同的人物身上,寄托了自己对时代社会的体会一样。我重读过《胡雪岩》,又回过头来再读《怀高阳》,才明白两岸三地这么多历史小说作者,只有高阳把历史小说写成了历史,写成了文学,写成了一曲家国的哀歌。
罗青忆说他年轻时听白先勇谈《红楼梦》,「目瞪口呆,一时接不上话来,只好跟屁虫地跟着说:『厉害,厉害,太厉害了!」我读了罗青忆人论文的这些篇章,却是心悦臣服地说:「厉害,厉害,真是太厉害了!」
博闻强记厉害,文笔厉害,构图厉害,节奏厉害,而最最厉害的,还是贯穿全篇的气场,曹丕说「文以气为主」。所谓「气」者,不唯气势,还有气韵、气度、灵气。罗青这些散文,气势凌厉,气韵典雅,气度温柔,灵气逼人。
难怪他二十出头便已在人才济济的台湾诗坛异军突起,被余光中先生评价为「新现代诗的起点」。之后他虽然将精力放了很多在书画上,但仍然诗集散文集论文集连连,新作不断地超越自己,也超越他人,至今看来,在诸多方面都当得起余先生这一评价。
不过,我在拜读罗青作品时,亦时时发生困惑:人家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他却是「杰作滚滚,盛名难随」。怎么会这样呢?
罗青在悼妹罗霈颖《如何学作小妹妹的大哥哥》一书中自我调侃道:「本来一般人是这样问的:『罗璧玲是谁?』,答案当然是:『噢,罗璧玲是罗青的妹妹!』后来,却全都变成这样问:『罗青是谁?』『啊!是罗霈颖的哥哥。」
可悲的是,去年我在台北就真的听过如此这般的对话,当我不无得意地告诉一小友我要去跟罗青吃饭,他问:「罗青是谁?」旁边他的朋友道:「罗霈颖的哥哥。」「噢,」小友这才点头,「知道了。」
我就想起了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慨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 )的那句话:「历史就像跑道,有些选手跑得如此之快,轻易就超出了公众的视线。」
何况是今天这些快餐化了、娱乐化了、弱智化了的公众。
这时我又想起《不明飞行体来了》那本书,莫非罗青真如他在那书中所言:
「要命的是
后来你慢慢察觉
自己站的地方
竟有点像喜马拉雅山圣母峰顶
……
沉思了千年万年
也不敢轻举妄动
你怕你稍稍的一动呵
天地就会立刻倾塌翻覆」
于是我似有所悟:他站得太高,高处不胜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