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金智恩到N號房:南韓#MeToo與「不完美受害者」的勇氣

与欧美的运动风潮相比,南韩的#MeToo气势虽然来得比较晚,但在亚洲国家中,其实已算是爆发力最强、社会讨论度也最高的国家之一。示意图。 图/法新社

▌本文为 独立记者杨虔豪《我是金智恩》与《您已登入N号房》的专文导读,原题为〈从金智恩到N号房,南韩MeToo改革社会的现在进行式〉

▌本文为 独立记者杨虔豪《我是金智恩》与《您已登入N号房》的专文导读,原题为〈从金智恩到N号房,南韩MeToo改革社会的现在进行式〉

2017下半年,数十名女性演艺工作者接连揭发,曾遭美国影视大亨哈维.温斯坦性骚扰与性侵,随后,女星艾莉莎.米兰诺开始鼓励类似经验者,在网路社群媒体上勇敢出面指控,并加上「#我也是(#MeToo)」的主题标签,掀起风潮,不仅演艺界,社会各行各业都有女性披露自己曾遭遇的不当经验。

#MeToo浪潮很快在2018年初吹到南韩。检察官徐志贤在JTBC电视台晚间新闻《新闻室》直播中,披露自己在丧礼场合,遭官拜法务部的检察官前辈安泰根抚摸臀部,公开反映问题后,却接连遭无端调职,「人事报复」意味浓厚;她还透露,不只自己,性骚扰与性侵害,在检调内已多次发生。

近十多年来,从轻生控诉演艺圈潜规则的影星张紫妍,2018年的徐志贤、金智恩,2019年的胜利夜店、N号房,甚至是2020年首尔市长朴元淳案,累积种种的结构不公义,也让南韩社会不得不严肃自省。 图/路透社

事发不到两个月,被视为文在寅总统未来有力接班人的忠清南道知事安熙正,遭秘书金智恩同样于《新闻室》直播中,公开披露自己遭其多次性骚扰与性侵。JTBC事前取得安知事的回应是「两情相悦」,但直播结束后,安改口称两情相悦「并非事实」,向金秘书道歉并辞去职务。

在南韩,性犯罪分为三个等级──性戏弄、性丑行与性暴行。华文中,我们通常将性戏弄与性丑行统称为「性骚扰」,韩文则更为精细区分。

「性戏弄」通常指言语上存在性方面的指涉,或出现刻意却轻微的肢体接触,使当事人有负面感受;「性丑行」则是以威逼或动用暴力,强迫当事人发生更大范围的肢体接触。「性暴行」等同华文的「性侵害」,即大众熟知的强暴、强奸,透过威逼或施予暴力,迫使当事人发生性关系或肉体凌辱。

南韩版#MeToo运动约莫是在2018年初开始,从踢爆司法部涉嫌包庇性骚扰前辈的检察官徐志贤(左)开始,到出面控诉政坛巨星安熙正「强暴性侵」的秘书金智恩(右),都是在JTBC前王牌主播孙石熙(中)的新闻专访中说出震惊韩国社会的真相。 图/截自JTBC

徐志贤案指控的加害者,全身而退的检察官安泰根(右),与被判有罪目前入狱服刑的前忠清南道知事安熙正(左)。 图/截自YTN

▌数位时代的新型性犯罪

随网路社群与通讯程式发达,现在又有更新型犯罪,称为「性剥削」(韩文称作「性榨取」)──将性合成照、性侵影片或胁迫受害人自行拍摄具性意涵的影像,于网上散布甚至贩售获利。

就在2019年中,两名江原道的大学生,获报并长期追踪网路的「性剥削」影像问题。她们发现,在加密通讯应用程式Telegram上,有人开设了编号一至八号的群组;有别一般成人片或情色照片,这些群组更有性侵儿童或青少年的影片,成员甚至亲自制作并上传分享性剥削影像,即轰动一时的「N号房」。

除「N号房」,还有由绰号「博士」(本名赵周彬,二十五岁)建立的「博士房」系列群组。「博士」本人在网上以招募打工之名义,诱骗想赚钱的女性,声称可快速支付酬劳,要求其拍摄自己脸部,并提供身分证与手机号码,再将应征者转给「配对男」,伪装成只要与配对男纯交友聊天,就能赚钱的生意。

配对男与应征女性接洽后,就开始要求对方拍摄传送其指示的动作照片,起初仅摆表情姿势,然后是拍摄胸部,最后到连脸部一起全裸入镜。应征女性若有不从,对方就发怒吆喝。在暴力威逼与大笔金钱诱惑下,当事人又被迫自行拍摄更多猎奇照,如摆出哀求表情、在身上留下文字或伤口,或裸体倒立等。

N号房案中,被捕的主谋赵周斌。 图/路透社

除了N号房之外,2019年韩国娱乐圈也爆出「胜利夜店丑闻」的Burning Sun事件,图为涉入集体性侵事件被判刑入狱的南韩歌手郑俊英。 图/美联社

▌性削削影像建立起供需产业链

应征女性拍摄这些照片后,大多情绪崩溃,立刻退出对话或删除程式;她们最终不仅没拿到钱,原以为Telegram有加密功能,只要退出,一切就会消失,但这些照片早已转传至博士房系列群组中。若要加入博士房一览这些照片,须支付比特币,赵周彬透过博士房,让性剥削影像成为有供需的产业链。

问题并未结束。由于应征女性连身分证、手机号码也一同外泄,群组内的「消费者」们得以借此掌握当事人的社群帐号、职场与住所,对她们展开言语霸凌与要胁,包括扬言跟踪、强暴,或威胁将照片寄至家人或职场。这些女性活在恐惧中,但因先前退出对话,早无对证可报警调查。

两位大学生与主流媒体合作,接连揭发并让受害人现身说法,使N号房与博士房在新冠疫情期间,成为震惊海内外的新闻。经营博士房的赵周彬,一审遭判刑四十年,检方也在二审求处无期徒刑;其他共犯亦相继落网。有一位曾跟我一起吃炸鸡、喝啤酒的MBC同业,后来被查出付钱加入博士房,而遭电视台解雇。

「我人生不是你的A片。」由于应征女性连身分证、手机号码也一同外泄,群组内的「消费者」们得以借此掌握当事人的社群帐号、职场与住所,对她们展开言语霸凌与要胁,包括扬言跟踪、强暴,或威胁将照片寄至家人或职场。这些女性活在恐惧中,但因先前退出对话,早无对证可报警调查。 图/人权观察组织

▌受害者挺身而出,却要对抗整个社会

徐志贤与金智恩揭发自己遭性骚扰与性侵后,皆向加害人提告,展开漫长诉讼。遭指控性骚扰徐志贤的安泰根回应:「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我喝了酒记不得了。若当时真有(性骚扰)这事,我真心致歉。但若说她因此而影响到检察官的人事异动或事务监察,则全非事实。」

2019年,法院认定安泰根对性骚扰知情,并借此展开报复,存在职权滥用。但性骚扰争议发生在2010年,已超过法定性骚扰的公诉时效七年,无法究责。隔年,南韩大法院宣布将此案发回更审,三审以徐志贤的调动皆属正常人事裁量权为由,判决安泰根无罪。

徐志贤提出了国赔,法院却以「时效消灭、证据不足」为由,判徐败诉。安泰根则无罪释放,甚至一度回到法务部工作;最近离职后,获得批准设立法律事务所,担任律师执业。而徐志贤作为打响#MeToo第一枪的关键人物,仍无惧批判,持续抗告,要为自己讨回公道。

安熙正性侵案也峰回路转。金智恩提出与安熙正的手机对话及工作纪录作为证据,也有多位同事出面作证,指出金智恩遭安熙正性侵后,有反映问题,希望寻求帮助,法院一审却以「证据不足」、「难以视为威逼」为由,判安熙正无罪,法官甚至认为金智恩的行为表现「不像被害人」。

南韩法院一审却以「证据不足」、「难以视为威逼」为由,判安熙正无罪,法官甚至认为金智恩的行为表现「不像被害人」。图为首尔的「荡妇游行」(Slutwalk)参与者,其活动为向社会喊声反对强暴、反对谴责被害者、以及荡妇羞辱文化。 图/路透社

▌权势性侵反映出两性不平等

安熙正律师团认为,金智恩拥有高学历,具足够判断力,金智恩与安发生性关系后,既无反抗,也未立刻公开问题,断定金为安熙正追随者,对其产生爱慕,主张此非MeToo而是典型的「不伦」;安熙正妻子闵珠媛更以证人身分称,与安熙正入眠时,曾见金智恩「入房偷看又溜走」,主张金爱慕安。

律师团意图将风向带往不伦,法官也质问金智恩:「对您而言,比贞操更重要的东西是什么?」、「被告(安熙正)叫您做的事,您都要照做吗?」却完全忽略「权力型性侵」的重点──加害人能以职位高于被害人之便,即便无公然威逼,若有任何不从,也能使被害人丢失工作或遭群体排挤,借此一逞兽性之快。

如此情况下,被害人根本难以立刻拒绝。尤其是当这种事前几次出现,被害人明知这不该发生,当下也容易陷入迷惘,怀疑自己是否看错或误会,等回头意识到自己确实被强暴,肇事者是自己上司,他与背后的权力集团,可能会在她试图投诉的情况下施予报复,只得选择忍气吞声。

此番问题,在男尊女卑、家父长制且阶级序列观念强烈的韩民族社会,更为严重。人们自幼就被教导,长辈或高层主管的指令须绝对遵从,不得有意见;女性又常被视为「附属品」、「无法独挑大梁」,使得许多男性将女性看作可随时玩弄的器物,导致从家庭、学校到职场,性犯罪层出不穷。

图为2020年底南韩大法院(最高法院)受理的一起性犯罪诉讼,一名年轻女职员在公司聚餐活动上,遭老板出言性骚扰,一边喊着要娶她回家、一边碰触她的身体使出「锁喉摔角技」逼人就范——全案一审被判有罪,但二审却认为「老板触碰的肩颈不算『会引发性联想的身体部位』」而引发舆论哗然,所幸最终大法院退回二审判决。 图/MBC

▌我们应停止检讨被害者

一审法官未从权力型性侵探究问题,反而揪住金智恩事后压抑创伤、强颜欢笑地在手机上与安熙正对话,主张她「并无受害人的样子」,而认定安无罪。判决出炉,许多人意识到问题严重,开始反问:

这也牵动二审起,公民团体与女权运动者更积极紧密串连,向公众解说问题所在,并反驳判决缺陷,因为往后若延续此论调,不仅贻笑国际,更意味着权力型性侵将持续获包庇,只要「被害人不像被害人」、「被害人没立刻举发」都无法成案,等同宣告#MeToo运动的终结。

此番努力与施压,得到正面效果。二、三审法官全面推翻安熙正主张,强调金智恩说法与工作日志行程纪录具连贯性,加上安也曾传讯向金道歉,认定性侵属实,判决安三年半定谳并收押。法官更表示:「不能因被害者诚实履行职务,就说那不是遭受奸淫的被害者样貌,被害者会依其性格与具体状况,而不得不出现相异的应对。」法官批判「被害人没被害人样子」的主张,只是以『典型被害者』的偏狭观点为立论基础,不仅推翻一审的认知,更重重打了安熙正辩护律师团一巴掌。

徐志贤、金智恩均站在#MeToo浪头,暴露自身遭遇,更长期饱受恶意留言攻击等二度伤害。徐志贤仍勇敢出面为女性与政治议题表态;金智恩则长期陷入社交恐惧,健康、情绪皆受重创,所幸安熙正罪刑定谳,还她公道,在公民团体与女性运动家支持下,试图走出阴霾,力图重建与回归正常生活。

在韩国法界保守派不断放出风声,质疑徐检察官「炒作新闻」的东石,他却成为了亚洲#MeToo的代表面孔之一无惧出声。 图/《时代杂志》2018年10月

▌以不同角度呈现女性长期弱势处境

从《我是金智恩》到《您已登入N号房》两本书,能看到南韩女性在社会长期处于不利地位,难以伸张自己碰到的问题。高学历且具丰富社会历练的徐志贤与金智恩尚且承受极大压力,更别提N号房受害者,至今仍担忧自己的照片还在网路流传,成为终生烙印,有多少人敢站出来,成为#MeToo的下个揭发者?

两本书,前者是事件被害人本身,后者则是观察、采访与揭发的旁观者,从不同立场呈现社会缺陷,她们共同反映出下从警政、上至司法体系,从存在已久的典型与权力型的性骚扰、性侵问题,到新型态性剥削犯罪,皆未准备好如何应对,甚至本身仍存在相当程度「先检讨被害人」的思维。

如同女性在外穿短裙遭男性非礼,仍有许多人(包括部分女性)会批评「是她穿太少」,相同思维亦存在于#MeToo与N号房事件,但这正是合理化「只要穿太少,就可被非礼」并正当化加害者的逻辑扭曲。实际上,你我不穿太少都可能成为受害者,检视加害者行为模式,才能真正得出有效的防治策略。

《我是金智恩》和《您已登入N号房》只是南韩#MeToo与女权运动的前半,此后又发生釜山市长吴巨敦与首尔市长朴元淳遭揭发性骚扰旗下秘书,前者辞职、后者轻生,导致两大城重新补选。性犯罪连环爆,原本鼓吹公平正义的进步派共同民主党却刻意回避,让许多年轻人大感失望,最后亦告惨败。

#MeToo在南韩尚未落幕,且仍处于阵痛期。金智恩的遭遇,于首尔市长性骚扰案遭揭发后,在被害秘书身上重演;N号房与博士房事件,仍有数以百计的受害者尚未站出来。防范与应对被害的机制为何?南韩还未理出头绪,同时有大批反动者阻挡。阅读两本书的您,不妨思考,若是自己,会如何面对。

图/时报出版:《我是金智恩》与《您已登入N号房》的书封。

《我是金智恩:揭发安熙正,权势性侵受害者的劫后重生》

作者: 金智恩

译者: 简郁璇

出版社:时报出版

出版日期:2021/7/02

《您已登入N号房:韩国史上最大宗数位性暴力犯罪吹哨者「追踪团火花」直击实录》

作者: 追踪团火花

译者: 胡椒筒

出版社:时报出版

出版日期:2021/7/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