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远方》和《安那托利亚往事》──看土耳其导演锡兰的电影风格(下)

在《三只猴子》片中,丈夫明明知道他在入狱期间妻子给他戴了绿帽子,却不知道怎么面对。(本报资料照片)

安那托利亚位欧亚交界,地理位置特殊。(美联社)

土耳其导演锡兰经常在自己的电影里客串。(美联)

先谈2011年的《安那托利亚往事》一片,我认为这部影片好看而不沉闷乏味的地方就在于,影像风格的微妙组合所造成的空虚人生的意象,两个半钟头的篇幅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发生在夜晚,两个场所,一个是夜色笼罩的安那托利亚大草原,寻找被凶手掩埋的受害者尸体;另一个是村长家里,一伙人在那里休息,喝咖啡和吃点心,还有,在停电的黑暗中暗暗欣赏村长女儿的美貌并频频发出赞叹声,另三分之一的时间发生在隔天上午,场所是医院的解剖室里头法医解剖尸体,这些影像不厌其烦的繁复组合构成一幅疲惫无趣,甚至是极端琐碎厌烦的人生面貌。

但有些琐碎厌烦的事情总是要有人来做,不是你就是我,如同法医跟检察官所说,三十年来,他几乎每天都来回重复做这些相同乏味无趣的事情,转眼退休期限快到了,却又萌生眷恋不去的意念,理由很简单,他的存在已经被「重复」和「不厌其烦」体制化了,这不是和监狱里被囚禁生活体制化了的囚犯一样吗?《安那托利亚往事》就像是一面最明亮的镜子,真确反映了最粗糙的现实,「重复」和「不厌其烦」是其主要特征,这中间还充满了似真非真的梦幻感觉,陷阱重重,举步维艰,人生就是如此,如梦幻一场,却是最粗糙不堪的一场梦,而且还是唯一的。

电影最后医院里解剖室一景,是锡兰的一大杰作,有了这一场戏来收尾,整部影片所要传达的疲惫空虚人生的概念才算完整。按理讲,电影没必要特意去呈现尸体的解剖过程,正如同没必要去呈现男女交媾过程一样,大岛渚的《感官世界》可以列为例外,但像《色戒》或甚至像《性爱成癖的女人》,特别是后者,我认为都太过了。

当然锡兰并不会刻意去卖弄尸体的解剖过程,我们只看到法医、助理和纪录人员的互动,而避去了解剖尸体的画面,直到法医不知道是累还是怎样,他走到窗口,望向窗口外的世界,一群小孩正在球场上打球,这时电影戛然而止,划上圆满句点。

锡兰的电影几乎每部都有人站窗口往外望的镜头,而且还挺多的,因为他的人物总是有许多烦恼,在《三只猴子》片中,丈夫明明知道他在入狱期间妻子给他戴了绿帽子,却不知道怎么面对,只能一天到晚站在窗口往外望,看着博斯普鲁斯海峡上的船只来回穿梭;在《适合分手的天气》里,男主角(锡兰自己饰演)来到边疆小镇一家三流旅馆住宿,一早起来就站到窗口往外望,外面大雪纷飞,正在思索和女友(锡兰太太饰演)混沌不明的关系,不知道下一步路要怎么走,简直是烦恼极了。总之,锡兰几乎在每部片子都设计一些让人物站在窗口的镜头,正如同小津安二郎总是设计让他的人物坐在酒吧柜台喝酒聊天,还有许多数不清的空镜头。这次《安那托利亚往事》的结尾,我们的法医来到窗口,一言不发,倒是说尽了许多数不清的空虚感,存在的一切痛苦尽在不言中矣。

《远方》有着很空洞的故事梗概,描写一个年轻人从乡下到大都会伊斯坦堡求职失败的故事,这有甚么好讲的?不但人物平凡,举凡行为谈吐也都平凡无奇,却是一部十分吸引人的电影,其引人之处在于,就和《安那托利亚往事》一样,言简意赅触碰到生命痛处,锡兰把电影的简单故事和人物的简单行径,提升到一种哲学的层次,比如存在主义。另一方面,我们可以把这部影片看成是从过去法国新浪潮运动以来,所谓新电影对新的电影语言巧妙运用的一个总结。它延续了1980和1990年代台湾新电影的精神,比如侯孝贤、蔡明亮和杨德昌等人的电影,它同时也延续了跟它一起崛起的罗马尼亚新电影的精神而展现出一种更上一层的崭新面貌,这说明了为什么锡兰的电影那么好看的理由,当然我们也不会忘记《天注定》之前的贾樟柯,还有伊朗《分居风暴》之后的法哈蒂。

在《远方》一片中,锡兰带领我们畅游2002年冬天的伊斯坦堡,白雪飘飘的博斯普鲁斯海峡沿岸,随着从乡下来的落魄年轻人四处游荡找头路,在大雪纷飞中几乎走遍博斯普鲁斯海峡岸边所有的轮船公司,他想当船员,却四处碰壁,整个处境真是黯淡尴尬极了,这肯定是他人生中的最坎坷时刻,前程毫无把握不说,内心的打击挫折,才真欲哭无泪,只是追求简单的存在,赚点钱帮妈妈医治牙疼而已,竟然这么困难。

这部影片有两个概念上的关键点值得一提,第一个是继承自流行于1950和1960年代法国的存在主义观念,还有德国作家赫塞一系列描写年轻人追寻自我的小说,比如《乡愁》、《徬徨少年时》以及《流浪者之歌》等等,当然还有卡缪和沙特的存在主义观念的小说,比如《异乡人》和《呕吐》等,在这同一时期,布烈松在《扒手》一片中把这一类概念影像化了,把巴黎地区一个年轻扒手的故事,提升为人生存在哲学的层次,赋予强烈精神分析的要素,变得极有看头。

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个世界的异乡人,都努力在寻找安身立命的地方,却很少成功过,永远在追寻,赫塞总是感叹说,我只不过是想生活得与我与生俱来的本质相一致而已,却是那么的困难!温德斯电影里的年轻人老是在惶然度日,却永远不知道自己在寻找甚么,《远方》里的年轻表弟正是处在这个尴尬的人生十字路口,然后他真的迷失了。

第二个概念是超越主义,过去有些人把这个概念用在两个导演身上,一个是1950年代的法国导演布烈松,在1960年代时美国著名女批评家苏珊.桑塔格把他捧得像神一样,锡兰的世界十大佳片片单就包括了他的《驴子巴达萨》,而事实上布烈松电影的沉闷是有名的,苏珊的「反诠释」观点和纳布可夫一致,都主张文学或电影以形式至上为主,读文学只注重文字,看电影只注重影像,至于内涵和思想都是废话,这是他们坚持的理念。这个阵营还有一个重要人物,就是罗兰.巴特,他强调,文学作品看的是文字的装配,而不是情节内容,在当时称之为「新批评」,十九世纪福楼拜是这一派理念的宗师,他也是法国新小说的祖师爷。

不管是存在主义或是超越主义,最终总是要涉及到人际关系的问题,而所谓人际关系还包含个人与自己以及个人和环境的关系,《远方》表面的人际关系很单纯,实质上却是非常复杂,这才形塑出这位年轻人无聊难堪的痛苦处境。令人意外的是,整部影片的人物实际上只有两个,人际关系竟然可分为七个层面,首先是他和表哥的关系,他一到伊斯坦堡就去投宿表哥家里,表弟涉世未深,表哥却是个猥琐无德之中年男子,正准备要离婚,每晚不是在家看A片打发时间就是招妓狎乐,他来得不是时候,干扰到表哥空洞无稽的生活,自己又无业在身,两人关系遂逐渐恶化。这两人之间关系的恶化过程很微妙,这对表兄弟本来就没有很深刻的感情,不能期待相亲相爱,两个无聊人碰在一起,只会互相觉得厌烦而已。

表哥讨厌他常打长途电话回老家,和他妈妈聊个没完没了,这很花钱的;而且上厕所后不冲水,把乡下人不卫生的习惯带来大都市,更糟的是,他每天晚上总是干扰到他看A片,这些日常生活小事,却慢慢演发为伦理学上的破绽,不断在破坏原就不稳固的人际关系,直到最后爆发怀表偷窃事件,他知道非走不可了,也许这是表哥所设计,为了把他撵走的一种奸诈策略。

第二层人际关系是表弟和乡下母亲的关系,也是以失败告终,母亲每天闹牙疼,他必须每天打长途电话安慰她,甚至要她先去镇上老牙医那里赊帐做新牙齿,等他找到了工作赚了钱回来再还账,这件事情最后当然落空了,这个乡下大孩子的孝顺大梦毕竟还是被无情摧毁,他不但空手回去,还带着浑身的挫折和沮丧,一趟伊斯坦堡之旅就像一场没有边际的恶梦。

他还有另外三层人际关系:他和城市,他和城市里的陌生人,最后是他和自己。他和表哥不一样,伊斯坦堡对他而言是一个陌生的大都会,也许他是生平第一次来到这里,到处充满冷漠和敌意,他老是觉得不快乐,这个城市并不属于他,他也不属于这个城市,尽管这个城市外表看来是多么的光鲜亮丽,他却没有归属感,异乡人很少在陌生城市中感到自在快乐的,永远是格格不入。

柏格曼在《蛇蛋》一片中描写一个美国人在1930年代的柏林是如何的失落和孤立,在《沉默》一片中一个二战后不知名的城市,一对姊妹深陷其中而不知何去何从,四周围充满无形的压力,魅影幢幢,人似乎只有待在自己所生长的地方才感到自在,表弟来到伊斯坦堡求职,每个轮船公司里的人没有一个是友善的,敷衍他并排斥他,又是大雪纷飞的大冷天,那种冷峻严酷的失落感可想而知。

表弟和所有陷于孤立无助的年轻人一样,免不了也会干出一些无聊的事情,比如他在街上游荡时,就分别三次去盯梢三个陌生的女子,有一次甚至还是在表哥住家的楼下走道上发生(陌生女子竟是锡兰未来的太太埃布所客串饰演)。人只有在内心空洞无聊时才会去干这种事情,锡兰自己年轻过,他很了解年轻人心里的徬徨无依和悲哀处境,除了行为猥琐卑下之外,真不知道还能干出甚么正经事情。

以写《格列佛游记》一书闻名于世的史威夫特在一篇文章《当我年老时》里就说:我绝不跟年轻人打交道,因为他们都很蠢。史威夫特一辈子没结婚,没有儿女,他看别人家的小孩当然都是蠢的,他无法体会父母和儿女可能像朋友那样相处的乐趣,当然也有很多父母心中也觉自己的儿女愚蠢,只是不方便而从未讲出来而已。王尔德有一句格言这样说:要重拾青春,那就把年轻时干过的蠢事再干一遍。但是他在四十几岁死前却这样说:只要青春,其他甚么都不要。老年的伏尔泰这样说:重拾青春,那是愚者的专利。

我记得1980年代看过一部亚瑟潘晚年拍的影片,片名叫《四个朋友》,印象很深刻,片中年轻女主角在连番经历了生活的许多挫折后,有一天早上醒来,哭嚷着说,我对青春厌倦已极 !(I am so tired of being young!)也许这也是《远方》中的年轻人,同时也是许多年轻人,内心中最深沉的痛苦心声。

至于《远方》中的表哥角色,他有两层人际关系,也都是以失败收场,他可以看成是猥琐丑陋的中年男人的代表,对母亲不孝顺,对妻子无情,等到妻子离去和别的男人远走高飞时,特别是他的表弟也被他撵走时,他又觉得孤立寂寞了,电影最后,博斯普鲁斯海峡岸边,凄风苦雨,他坐在岸边望着远方海峡上往来穿梭的船只,他在想甚么?人到中年,这应该也是锡兰自己心里的落寞写照。

这部影片不只描写年轻人的失败,中年人又何尝成功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