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小說特區】阮慶岳/怪物(上)

图/阿尼默

他一直以为四周充斥着怪物,他的生命就只是在险象环生中的设法残存。终于一日,他明白原来自己也是一只怪物,是所有人都畏惧闪躲的阴暗对象,才第一次感觉到不需要再防御或掩饰什么地松了口气。

今天早上袭起来狂烈的雨势,他呆愣地望着窗台外的螃蟹兰,有些担心会不会连根带叶地在下个瞬间就被吹刮走了。其实,这个骤来骤去显得任性的暴风雨,昨夜已经来去几回,他依稀记得半醒半睡的昏梦时候,清楚听到雨珠子打在透明压克力雨遮的声响,嘟兜、嘟兜……嘟嘟兜兜……像是什么怪物的半夜敲门声响。

「真的是台风吗?」他低声地喃喃说着,好像怕给什么人听见似的。

然后,认真地想了一下自己人生里,确定第一个怪物应该就是他的父亲。但老实讲,父亲算是十分尽责扮演自己被赋予的角色,他带着某种委屈负责的心情,一世应对他不喜欢的公务员生涯,这应可算是为家庭牺牲的英勇表现。父亲小心翼翼过着生活,尤其不能相信外面世界的讯息与诱惑,仿佛一家全是活在毒草丛林的兔子,每一次探出洞穴想要求生存的咬食与咀嚼,都是即将步入恶意陷阱与生命终点的致命举动。

「外面坏人很多的,你最好相信我。毕竟人心难测、人心难测啊……」父亲反复对他和母亲说。心怀恐惧疑虑的母亲,就在这样阴郁难晴的警告笼罩下,眼睁睁看着自己从青春的美丽,日日枯萎并终于消失死去,剩下他与父亲相依对峙的生命景况。

父亲没有积存什么财产,唯一幸运拥有的,就是住了一辈子的老公寓。在他退休后足不出户,不意外地得了老年痴呆症,这让父亲理所当然地更不信任所有眼前的人,包括帮忙日间送餐的楼下阿姨,父亲怀疑她必是来偷窃财物,并会在每日的食物里下毒。

「谁会来家里偷东西啊?你自己看看哪,你府上究竟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让人想去偷的啊?没有的,我现在就明明白白的告诉你,并没有的,府上什么值钱东西都没有的。我们这屋子根本就是家徒四壁,对,完全就叫作家徒四壁,这样你终于可以懂了吗?……你终于懂了吗?」他每次都这样嘶吼着,父亲就回身垂下头,像做了错事孩子那样闭嘴不语。

「还有,还有那个我要警告你,你可绝绝对对不准再提起什么被谁下毒的事情。你知道这样莫须有的指控,尤其还是说邻居几十年的阿姨,这是很严重也可能造成不可收拾的后果哪!真的你要搞砸了的话,免不了要去吃牢饭,干脆就准备在那里终老吧。甚至我如果运气不好,也奉陪地要赔上精神损失什么的啊!」他会继续补充这些带着威胁语气的说话。

「怪物,我看见家里有一个怪物。」父亲忽然慌张地四下望着。

「什么怪物,在哪里?」他随着父亲目光望去。

「我告诉你,那只怪物藏在家里很久了。」父亲望着无人的白墙。

又继续说着:「然后,儿子啊。我是说真的啊……你可是千万不要变成一个怪物啊!」

他以为这样的两人剧码,必然会余生如此日日上演下去。然而,并没有,父亲就忽然走了。有点像在报复什么地,突然就瞑目远走去,让他与老旧屋子终于必须面对面独处,并被萦绕起来沉重阴郁气息包复住,像一个被世界突然遗弃的人。想起小学放学跟着一个同学回家,一心想看他新买的舰艇玩具,到离开他家时天都黑了,一人立在不知如何搭乘的公车站牌前,害怕地独自流着泪的情景。

「是的,所有人都离我而去了,我却连究竟该怎么搭公车回家,都还弄不清楚呢!」他慌乱的想着,幼时害怕的感觉再次升起。

一天下楼丢垃圾,在巷口等垃圾车时,楼下阿姨靠了过来,对他说:「好久没看你出来倒垃圾了,差点想去敲你的门,问是不是一切都还好的呢!……我毕竟看着你一路长大过来,说没有牵挂和感情,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何况你家老大人刚走,老邻居彼此守望相助也是应当的吧!」阿姨滔滔不绝地说着。

「是的,是的,真是谢谢阿姨的关心。我一切都很好,真的都很好,就是最近公司加班多又特别忙,经常没空出来倒垃圾,让阿姨你挂心不好意思。」他咕哝地说明着。

「没事没事,这样相互关心本来就是应该的。还有,就是……这可以算我多嘴,就是想给你一个小小的建议,就是那个……那个我看你也不像是有成家打算的人,你这三十几坪的公寓住家,就这样空着也是可惜,不如就分租出去收点房租,你觉得如何?这样生活有人出入作伴,还可以有人说话互相照应,也不算是什么坏事,你觉得我这样说,应当是有些道理的吧?」

垃圾车这时叮叮当当停了过来,他敷衍地说着:「是啊是啊,很有道理。」假借要趋前丢垃圾,脱身闪离开阿姨。但是,似乎听见她拉高喉咙身后喊着:「你听我说啊,要不就养条狗也好。反正你从小不爱和人相处,我们都是明白也理解,你不如就养条狗作伴,家里好歹多一口呼吸的气息,总是好过一屋子死气沉沉的吧。」

「好啊好啊。」他低头反复说着,不知道是在对谁回话了。

然后,K就某日搬进公寓。他觉得有点突然,几乎有些措手不及的慌张。他想不起来是怎样在租屋网上发出讯息,怎样约好K见面看屋,怎样和K签好合约,然后K怎样就瞬间搬了进来。

日后才逐渐明白,K是进入他生命内里的第二个怪物。

「幸好,K是有着猫般近乎无声无息生活作息的那种人,完全不会打扰到我的起居习惯。」他安慰着自己,忽然又有些惚恍,反复思索问着自己:「我真的有把公寓分租出去,真的有另外一个人已经住进来了吗?」

确实,K像猫那样无声无息难以感知,更像透明人忽隐忽现飘忽不定。他问K究竟是在打什么工?怎么出入时间这么难料?K说他其实是临时钟点工,只要时间地点能灵活配合,薪水反而比正常上班还要好许多。

但无论如何,K完全不使用厨房与煮食,几乎不占用冰箱空间,甚至两人共用的唯一浴厕,也察觉不出有被使用过的迹痕,K显得离奇的生活模式,让他觉得诧异。他也偷偷进入K的卧室几次,看他衣橱挂着同式样与颜色的几套衣裤,还有折叠整齐的白色内衣裤,此外就什么设备用品都没有了。

他相信K就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类同六根清净出家人的那种人,基本上就是什么都不沾什么都不需要的那种局外人。然而,有一次在K床边的纸篓,意外发现一团揉皱的卫生纸,他好奇地拿起来反复嗅闻着,发现竟然散发出来干涸精液的气味。

他小心地收藏起来这团卫生纸,会不时拿出来嗅闻,并想像夜里K在床上自慰的模样。这样被撩动起来的私心情,莫名地催化起他隐埋已久的欲念,他发觉自己越发在意K的举止行为,并在这样不能自已的过程中,逐日兴起想要在身体上与K连结的巨大冲动。

他并不知道K是否察觉这一切的发生,但毕竟自己确实忍不住会主动为他做许多事情,譬如买消夜留给夜归的他,为他适时添补牙膏卫生纸日用杂物,会把他换下的衣裤清洗折叠起来,还在角落留给他各样带着甜蜜暗语的纸条,并伴随一些巧克力或玫瑰花的甜蜜小礼物。K就是平静接收这一切示好恩惠,完全没有拒绝回避,也没有任何答谢回礼,仿佛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