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媒體的自溺 II:自戀「第五權」,失控的正向思考

德国的社群网路无色彩的「保姆姿态」,正好以灰老鼠梅克尔为最佳代言人。她有如德国的家庭医,病患不适时,照她的处方与指示,回家吃药即可,大可不必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图/欧新社)

从今年三月至今,德国媒体界所展现的反省力道,在某种程度上虽还能反映出新闻人的专业与思考能力,以及德国社会体质里既有的正向力量,然而结构性的问题似乎不能只透过专业坚持与伦理原则来解决。那么,当前正在发生的结构性的转变,亦即阅听众透过社群网路逐渐聚拢成形为所谓的「第五权」,能否被寄以重构公共力量的期待?

德国传统媒体与群众间的紧张,亦可从第四权与第五权之间之竞合的角度来理解。绝大多数反媒体的声浪,都是透过社群网路如Twitter、部落格、网路新闻媒体提供的论坛、或是每则网路新闻下的留言区来表现。而相对于业已体制化的第四权之平稳单调的视角,第五权则生动多样而极富即时性与在场性,乃至于前者也不得不试图吸收后者作为重要消息来源,例如与维基解密(WikiLeaks)发展合作关系等(好吧,德国新闻人只是还没想到原来网路乡民盖楼神展开的留言也可以当做消息来源罢了)。如此的发展,似乎给人乐观的第一眼印象,第五权正在逐渐改变第四权、并进而取代之,成为监督者的监督者;这也符合早年网际网路的应用开始普及时,社会运动家们对权力分散化、资讯透明化与直接民主化的政治愿景。

但若凭借后见之明来仔细省视,则情况恐非如此乐观。

▎新型资讯权威新贵的兴起

网路中展开的资讯时空拥有与传统公共资讯平台截然不同的信任规则:权威并非来自新闻专业,而是能见度,信任感主要来自于大量的点阅率与转推数。消息提供者的个人专业、以及消息本身的重要性,往往必须先透过通路商的演算法来筛选分类,才能决定其能见度。演算法的模型,是透过分析大数据所归纳的结果;换言之,对我们而言,第五权的信任规则本质上并不根植于富有理路、可以理解的社会土壤上;反之,第五权中的资讯权威新贵,或者说,社群网路中的诸多「大神」们,更类似漂浮于无法预测的巨量资讯之海上的冰山,是从集体欲望、集体潜意识中幸运地符合演算条件而被自动推挤出海面的一角。(当然,我们也不能因此便断言第五权是一种群氓的力量。它是一种并非纯粹人文的力量,包含很大一部分看似偶然的非人法则;第五权的发展或许会成为「工具反过来塑造我们」之最显著的历史案例。)

正如当今被诸多执行着闪电交易的演算法所主宰的股市起落,若说第五权中的诸资讯权威的冷热起落如各支股票的涨跌,恐怕也并非仅是单纯的隐喻修辞而已。就像买入股票造成股价上张、卖出则造成下跌,点阅/转推/留言或忽略的动作,本身就是决定资讯重要性的直接理由,而非如在传统媒体中那样,是被重要资讯吸引的结果。

本质上,第五权也是一个不断进行自我肯定的信任系统。在其中,只要使用者/阅听众愿意相信,光是透过「相信」的这个行动,原则上任何资讯都可以被制造成重要资讯(让我们回想一下电影《骇客任务》中主角Neo的超能力的使用原理。)。与客观现实的参照判准脱勾,而几乎完全由使用者自身的专注与信念来决定资讯的意义甚至真假,忠实呼应了个体必须自力制造资讯脉络的社会处境;网路平台实现了个别使用者能分别同时参与这场重建资讯权威的工程。

在资讯洪流里横空出世的所谓「第五权」,打破一切传媒规则的社群网路传播。 photo credit:Sean MacEntee(CC BY 2.0)

▎被诱发的保守姿态

第五权以如此的姿态冲击着德国社会,在它带来能够媒合群众、并且是开放多元的新公共平台之前,却反而先让德国的社会观察者们看见了一个日趋保守化的网路舆论世界:反对宽容的难民政策、反对右翼运动的批评者、反对普丁政权的批评者、反对海盗党(Piratenpatei)......等。透过自我肯定的机制来决定资讯的重要性,使用者多半只能看到自身的倒影,如此自然也会让群众往保守的一端倾斜。毕竟,开放的态度只能得自于实际与他者遭遇、冲突、并且磨合。无论网路平台能如何提供「全民侦探」的可能性、也无论「自己的故事自己编」能造就多么颠覆、多么打破传统禁忌的论调,这些行动与论调的基本色彩,多半是相当保守的。

越是保守的群众,他们所期待的,就越是能用非黑即白的道德是非来评判的叙事方式。换言之,他们倾向将理路复杂之公共领域的难题,理解为可以清楚评价之个人品质的问题,例如从操守的角度而非系统观点来讨论诸多丑闻的发生、把宽容的难民政策评价为妇人之仁......等。这也是在社群网路或网媒论坛里,所表达之意见经常会跨越红线转变成人身攻击的理由。

社会保守化所带动的泛道德化效应,再加上对丑闻的敏感、以及对体制的不信任,决定了近年来德国执政联盟的政策走向。人们可以发现,诸政党的政治光谱逐渐褪色,其主张论调也慢慢趋同。从执政的主流中似乎不易再清楚区分出左右来,政治的指导原则可以单纯地用一句话来归结:「没有孩子会被遗弃」(Kein Kind wird zurückgelassen)。这种无色彩的「保姆姿态」(Kümmer-Pose),正好以灰老鼠梅克尔为最佳代言人。同党的政治人物曾将她比喻成一位家庭医生,意在强调德国人对梅克尔的信任,然而观察家们却机敏地察觉到上述比喻的真实意义:「我们不谈未来,我们谈的事实上只是如何尽可能推迟对现况的改变。......梅克尔就是维持现状的代表。」德国人已习惯了梅克尔,就像是德国的家庭医生;病患不适时,照她的处方与指示,回家吃药即可,大可不必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注1。

至此,我们已从德国「第四权」所遭遇的信任危机,疏理到由怀疑的群众所汇流的「第五权」,并且以此一发展所导致的保守效应作为收尾。前后对比之下,我们可以发现,悬疑、耸动、激情、愤怒、自满、保守,各种基调同时杂揉成德国社会的复杂纹理。此种奇美拉式的样貌,反映着在全球资本化的缝隙中推挤出的新兴权力的造型。

▎失控的正向思考

对于德国社会这一切尚未明朗的发展,套用侨居德国的韩籍公共哲学家,柏林艺术大学的韩炳哲(Byung-Chul Han)教授的概念:

妆点在此一史无前例的变迁之上的,是一种日常轻微的、保守愉悦的、「失控的正向思考」。

那么我们便也不需感到诧异:根据2015年Shell青少年研究(die Shell Jugendstudie)的调查结果,德国12到25岁的年轻人们,此一在层出不穷之危机已趋日常化的时代中成长的世代,高达62%相信美好的未来、且52%对德国社会发展持乐观态度。他们不像前两个世代那样是物质至上的乐观个人主义者、慧黠却懒惰、并且普遍对政治冷感。相反地,他们是生活在资讯开放的第五权里的世代,他们的乐观不来自于自我封闭,更展现了从68世代之后便失落已久的政治兴趣,并且透过社群网路的媒介,带着某种一时难以定论的集体色彩注2。

还没有人能完全确定,这种集体乐观的边界在哪里。因为,它同样地也播放在德铁站务人员以大方而轻悦的语调念出的列车迟到约30分钟并请旅客谅解的广播里,回响在每个无表情的旅客自言自语的牢骚中;它表现在公车上「赢在起跑点!」(Vorsprung von Anfang an)的儿童才艺补习班广告轻快有力的版面设计上,并且在对着顾客滔滔不绝的银行贷款业务员的眼里熠熠闪烁为光怪陆离的色彩。

德国日趋保守化的网路舆论世界,透过反对宽容的难民政策、反对右翼运动的批评者、反对普丁政权的批评者、反对海盗党等自我肯定的机制来决定资讯的重要性,使用者多半只能看到自身的倒影。图反反伊斯兰示威者。图/欧新社

▎备注

▎德国,媒体的自溺 I:「第四权」的真相与阴谋(上篇)  按图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