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月第一幅亂入藝術?阿波羅計畫偷放的〈月球博物館〉

人类登月的梦想其来有自,想在月亮上留下一点足迹,也并非现代人的首创。图为1902年电影艺术先驱——乔治梅里叶——的电影作品《月球旅行记》图画,描绘天文学家搭乘巨型子弹飞向月球的冒险之旅。相隔67年后,人类史上第一次登月在1969年实现,还在月球上偷放了一张「陶瓷晶片」。 图/维基共享

文/戴郁文

当苏联在1961年4月将第一位人类送进太空,美国对落后于太空竞赛的恐惧受到强烈刺激。同年5月,美国总统甘迺迪于国会演说中力陈:「这个国家应该致力在十年内,实现让人登陆月球并安全返回地球的目标。」他强调,虽然这个太空计划要面临前所未有的困难与经济负担,却能为人类带来无与伦比的影响,更是自由与暴政之间不容迟疑的战斗,迫切请求国会与人民的全力支持。

在他的大力推动下,美国60年代登月计划获得空前的资源灌注与舆论重视,1962年初,太空人葛伦 (John Glenn) 终于成功绕行地球轨道,成为家喻户晓的「国家英雄」。1969年7月阿波罗11号载着三位太空人首度登上月球,完成甘迺迪定下的目标。登月计划期间,美国太空总署 (NASA) 释出大量照片、影片,并与大量媒体、艺术家合作,创造出许多鼓舞人心的视觉图像,描绘着散发迷人光彩的太空仪器、威严浩瀚的宇宙、湛蓝明亮的地球、人性化的NASA组织……。美国各界在媒体的推波助燃下沸腾,争相以不同形式参与登月话题。

首次登月之后不久,阿波罗12号升空,美国太空人于1969年11月19日再度登月。返航期间,《纽约时报》刊出一则令人惊讶的消息:

一张名为〈月球博物馆〉 (Moon Museum) 的陶磁晶片,被悄悄地留在月球上。

这张晶片长1.9公分、宽1.3公分,大约是一张SIM卡的大小,表面以雷射蚀刻了安迪.沃荷 (Andy Warhol)、劳勃.劳森伯格 (Robert Rauschenberg) 等6位当代纽约知名艺术家的创作,是一个艺术集锦。雕塑家福雷斯特.迈尔斯 (Forrest Myers) 声称自己筹划了这件微型作品,它此刻正贴在登月小艇无畏号 (Intrepid) 脚架上,与之一起留在月球表面,成为第一个登陆月球的艺术品。

根据这则报导,这6个图案由左往右,上排首先是沃荷的签名。不过照片里这部分被手指遮住,所以无法得见。接着是劳森伯格一条横向的斜线、大卫.诺夫罗斯 (David Novros) 的深色方块;下排左方第一个是主办人迈尔斯的三叶结图案,往右是克莱斯.欧登柏格 (Claes Oldenburg) 的简化版米老鼠,最后是约翰.张伯伦 (John Chamberlain) 几何对称的电绘图案。

1969年7月阿波罗11号载着三位太空人首度登上月球,完成甘迺迪定下的目标。 图/路透社

1969年11月19日阿波罗12号升空、人类第二度登月,结果一张名为〈月球博物馆〉 (Moon Museum) 的陶磁晶片,被悄悄地留在月球上。这张晶片长1.9公分、宽1.3公分,大约是一张SIM卡的大小。 图/维基共享

▌怎么可能只是个普通签名

事实上,留在月球上的〈月球博物馆〉并非独一无二,就像许多其它60年代艺术品一样被量化生产。今日人们可以在美国现代艺术博物馆 (MoMA) 典藏的副本看到,所谓沃荷的签名,其实是一个像阴茎的火箭(或是像火箭的阴茎),勉强可以解释成将名字字首A和W结合的图案。的确,有普普艺术教父和「坏小子」称号的沃荷,在这个千载难逢的时刻,怎么可能只以一个朴实的签名代表自己来穿越宇宙。《纽约时报》刻意遮掩的照片,只是让签名之说成为一个高雅的幌子。

「请只看我的表面」、「我是个十分肤浅的人」,沃荷曾直言不在乎被这样批评。他的创作主题围绕娱乐明星、大众品牌、历史名人、日常物品、流行、通俗、量产、消费生活等鲜明易懂的图像,与民众可以轻易接轨。这样的创作背景,源自于二战之后经济日渐活络的美国,逐渐建构以大众消费文化为主调的社会,唾手可得的题材,让艺术家们一再突破艺术的旧有界限,尤其对60年代纽约普普艺术发展有巨大影响。

渥荷借此不断创造新的视觉可能与艺术定位,但并不专注于肯定或否定这样的美国文化。如果〈月球博物馆〉的阴茎签名没有充分反映普普艺术精随,那么欧登柏格的米老鼠涂鸦,可以更具体展现此时的艺术潮流。

阿波罗12号返航期间,《纽约时报》刊出的〈月亮博物馆〉晶片照片,不过照片左上角原本的安迪沃荷签名被刻意遮盖,接着是劳森伯格一条横向的斜线、诺夫罗斯的深色方块;下排左方第一个是迈尔斯的三叶结图案、欧登柏格的简化版米老鼠,最后是张伯伦的几何对称电绘图案。 图/维基共享

图为美国现代艺术博物馆 (MoMA) 典藏的副本,左上角所谓「沃荷的签名」,其实是一个像阴茎的火箭(或是像火箭的阴茎),勉强可以解释成将名字字首A和W结合的图案。《纽约时报》刻意遮掩的照片,只是让签名之说成为一个「高雅的幌子」。 图/MoMA

欧登柏格巨大化日常物品的装置艺术相当知名:巨型汉堡、巨型冰淇淋、巨型插头、巨型晾衣夹、巨型羽毛球…等等。尤其巨型米老鼠,有别于前述几个作品,是比较抽象简化的几何造型雕塑,呼应了他的米老鼠头像画作。米老鼠是迪士尼20世纪最具代表性的动画明星,也是第一个在好莱坞星光大道拥有一席之地的动画角色,在60、70年代受到许多美国艺术家的注目。

欧登柏格在〈月球博物馆〉上以线条勾勒出他曾经创造过的米老鼠几何头像:鲜明的大圆耳和长鼻子、两颗像门窗的眼睛,头像用一条线与地面连结;招牌大圆耳上画着一对「XX」,与后来新一世代的纽约艺术家KAWS (Brian Donnelly) 有着鲜明连结。KAWS的代表图像即是「XX」,他也以米老鼠为原型创作巨型装置艺术COMPANION系列。这两位艺术家都会重复特定图像,并采用标志性的流行题材,不过KAWS更加强大众化与商业化经营。

在〈月球博物馆〉贡献一条平直斜线的劳森伯格,是这群人中最早「正式且直接」参与NASA 艺术计划的艺术家。这个计划成立于 1962 年,希望透过艺术家的视角记录探索太空的历史,并拉近与民众之间的距离。事实上,大众关注的热度,同样也让艺术家们对这个计划趋之若鹜,参与的艺术家可以获得前所未有的参访机会与创作素材。

劳森伯格早在50年代的创作,就对鸟类、飞机、降落伞等飞行物感到兴趣,60年代更是积极关注太空计划的推行。劳森伯格显著的艺术家声誉,让他在1969年7月受邀前往卡纳维尔角 (Cape Canaveral) 见证阿波罗11号发射,这段经历造就他从1969年到1970年间创作大量有关登月太空技术的版画、拼贴和素描,尤其一系列34幅石版画「石月亮」 (Stoned Moon) 中,许多照片、地图、新闻画面等原始资料都是由NASA提供。相较以上这些缤纷热闹的作品,〈月球博物馆〉上的那杠斜线,以极端的简化,呈现一种概念性的足迹,言简意赅刻画出劳森伯格最关注的主题:

向上飞。

欧登柏格巨大化日常物品的装置艺术相当知名:巨型汉堡、巨型冰淇淋、巨型插头、巨型晾衣夹、巨型羽毛球…等等。 图/美联社

欧登柏格的米老鼠:鲜明的大圆耳和长鼻子、两颗像门窗的眼睛,头像用一条线与地面连结。 图/美联社

左为欧登柏格1968年的米老鼠手绘稿、右为纽约艺术家KAWS的巨型装置艺术COMPANION系列在台湾展出。 图/英国泰德美术馆、报系资料图库

图为劳森伯格作品,右为一系列34幅石版画「石月亮」(Stoned Moon)之一,许多照片、地图、新闻画面等原始资料都是由NASA提供。 图/劳森伯格基金会

〈月球博物馆〉右上方是诺夫罗斯的深色方块,以几条白色水平线及L型线条切割画面。诺夫罗斯是抽象极简风格的代表人物,在60年代下半创作一系列由L型垂直色块画布组合成不规则形状的作品,打破了画作与墙面的旧有界限。他最知名的作品,是70年代组合大型色块的壁画,使用L型构图及大色块的元素,在用色及尺寸设计上更为大胆。〈月球博物馆〉里的图像,集结他最具代表性的L型轮廓与方形色块两项图像风格,送往当时人类足迹最遥远的地方。

在〈月球博物馆〉右下方留下电绘图案的张伯伦,创作素以金属雕塑闻名,特别是以压碎、弯曲的汽车金属为材料,制作色彩鲜艳、动感十足的雕塑,展现工业材料另一种表现性及可塑性。张伯伦〈月球博物馆〉上几何对称的网格图,可能是当时他以汽车油漆制作一系列版画时用的模板,并且用相同的基本结构作了很多幅画。张伯伦与迈尔斯的图像,是〈月球博物馆〉中,最具应用新科技的精神。

〈月球博物馆〉主办人迈尔斯同样以金属雕塑家闻名,在〈月球博物馆〉上则是留下了左下方的三叶结图案。他的名作〈墙〉(The Wall,又名The Gateway to Soho,1973),现已被认证为历史遗迹。迈尔斯在60年代初期便痴迷于新颖的雷射技术。他提供〈月球博物馆〉的图片,便是将自己1966年的铝制双色雕塑〈雷射迷茫〉(Lazers Daze),平面化为一幅电脑绘图的三叶结 (trefoil knot) 图像,并将之命名为〈互连〉(Interconnection)。

60年代末期是网际网路理念萌发的时期,「互连」成为电信领域和电脑技术中的一个关键词。三叶结同时也是一个重要的数学模型,一般常见的图型线条较为圆弧,迈尔斯的图型线条则是平直、有棱角的扭结造型,在视觉上更具有电路设备的气息。事实上,〈月球博物馆〉采用的陶瓷晶片也是当时用于通信电路的材质,因此在多种意义上,可以看到迈尔斯将最新的科学技术与理念,和他的艺术创作结合在一起。

这群艺术家看似简单的图像,都相当能够代表60年代瞬息万变的纽约艺术特色:倾向以单纯的线条、色块、几何、极简、抽象造型,来表达主观的思想,而且乐于结合流行话题、最新技术与媒材。

诺夫罗斯最知名的作品,是70年代组合大型色块的壁画,使用L型构图及大色块的元素,在用色及尺寸设计上更为大胆。图为诺夫罗斯壁画,无标题作品,1970年,411.5 × 518.2公分。 图/PCG Studio

张伯伦创作素以金属雕塑闻名,特别是以压碎、弯曲的汽车金属为材料,制作色彩鲜艳、动感十足的雕塑,展现工业材料另一种表现性及可塑性。图为张伯伦作品〈Lurkingfuscia, 2008〉。 图/路透社

迈尔斯的〈墙〉(The Wall,又名The Gateway to Soho),1973年,位于纽约Soho区一栋建筑的一侧,约8层楼高,现已被认证为历史遗迹。 图/维基共享

迈尔斯作品,彩绘铝,〈雷射迷茫〉(Lazers Daze),1966年。 图/美国科罗拉多州立大学

▌ 这算是「偷渡」吗?

〈月球博物馆〉是迈尔斯筹备数月的计划,他和这5位艺术家朋友一同创作了6张图纸,请贝尔实验室 (Bell Laboratories) 的工程师,透过摄影技术将画作缩小20倍,再以电话电路的新陶瓷雷射刻印技术蚀刻到晶片的薄膜上。这个计划相当仰赖一个纽约非营利组织「艺术与科技实验」 (E.A.T., Experiments in Art and Technology),这是一个促进艺术家与工程师之间合作的跨领域平台,由贝尔实验室两位工程师、劳森伯格和另一位艺术家于1966年共同创立,迈尔斯则是成员之一。

关于运送到月球的办法,迈尔斯曾试图「循正规管道」联系NASA纽约分部说明他的提案,根据他的说法:

于是他联络了休斯顿的NASA公关部门,对方虽然看起来很乐观,迈尔斯却始终没能获得正式许可。

1969年7月16日阿波罗11号升空,此为人类史上第一次登陆月球的载人太空飞行,创下历史时刻。 图/路透社

1969年11月,美国阿波罗计划的第二次登月任务,阿波罗12号的指令长康拉德(Pete Conrad)与美国国旗的经典照片。 图/路透社

在最后一刻,贝尔实验室的成员帮忙说服了一位正参与打造登月舱的格鲁曼飞机公司 (Grumman Aircraft Corporation) 匿名工程师,答应协助将〈月球博物馆〉晶片安装在无畏号角架上,罩在金箔绝热层之下,之后晶片便可以随着登月舱的下降段遗留在月球表面。阿波罗12号发射的前两天,迈尔斯收到一封发自佛罗里达州卡纳维拉尔角的电报:「YOUR ON ‘A.O.K. ALL SYSTEMS ARE GO」,属名借用总统甘迺迪 (John F. Kennedy) 之名,化名「JOHN F」,以此确认晶片已安置妥当。

时任NASA公共事务副局长谢尔 (Julian Scheer) 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表示:

由于这个事件参杂偷渡意味的乐趣、前卫的登月话题,以及曾经最活跃的艺术家名号,时至今日,〈月球博物馆〉仍不时被重提讨论。这则报导在当时并未获得NASA官方证实,但也从未获得正面的否认。

「如果他们真的已经秘密成功了,我希望这件作品代表最杰出的美国当代艺术。」图为美国国家航空太空博物馆。 图/美联社

▌属于谁的仪式感?到底要送多少东西上月球

〈月球博物馆〉不是唯一搭便车上月球的艺术品。阿波罗12号的两位太空人,直到踏上月球,才发现数张《花花公子》杂志的女子裸照,被偷偷编排进配戴在手腕上的工作手册。

迄今为止,除了从1969年到1972年间阿波罗计划上月球的12名太空人,还有美国、前苏联、欧洲太空总署、中国、日本、印度等国家发射月球探测器,在月球表面软着陆或硬着陆后,遗留总重量超过200吨的物品和废弃物,除了月球车、机器人等各种设备,还有信物及纪念品,像是黄金橄榄枝、太空人的全家福照片、圣经、护身符、猎鹰羽毛、太空人牺牲纪念人偶与纪念牌、12 部哈苏相机、高尔夫球与球杆、太空靴和屎尿袋等各种垃圾。

近年,太空探索又重回人们的话题焦点,除了NASA预计在2025年重返月球的阿提米丝计划 (Artemis program),另外还有NASA与大学及民间单位合作的「月亮方舟计划」(MoonArk),打算拼凑一幅人类肖像兼地球快照,将33 位艺术家血液、世界各地河流混合水、基改山羊DNA、夫妻间传递的简讯、记者指纹、数百个图像、诗歌、音乐…装在一个重200多公克的容器,预计2022年送上月球,在银河系中留下人类的踪迹。

「这里为何没钱?嗯,白人在月球上。」

「我付不起医疗帐单,因为白人在月球上。」

1970年史考特海隆 (Gil Scott-Hero) 一首《月球上的白人》(Whitey On the Moon)唱出登月时代美国的另一面现实:高税收、医疗债务以及贫困的社会问题。

1971年比利时艺术家Paul van Hoeydonck创作铝质小型人像〈殒落的太空人〉(Fallen Astronaut),高8.5公分,一旁的纪念牌写着14位在太空探险过程中丧生的太空人名字。这件作品由阿波罗15号太空人冒险偷偷带上登月舱,事后获得NASA官方认证。 图/维基共享

阿波罗12号太空人的袖带检查表,左边是太空人的工作检查表,右边是穿插的性感女郎照,这张底下的文字还语带双关:「有看到什么有趣的『山丘』和『山谷』吗?」 图/NASA

1962年甘迺迪著名演说〈我们选择登月〉(We choose to go to the Moon),曾将月球比作人类冒险探勘的高山与大海,是「知识与和平的新希望」,美国有使命与义务在太空竞赛取得领先,这样人类才有机会保有自由与和平,太空才能免于沦为战场。

确实,60年代这场铺张的登月科技展示,持续受到媒体青睐,美国收获了科技优势,太空科技成就也影响人类对美好未来的想像。当时的这些「我们」沉浸在登月的喜悦、享受在月球留下各种足迹。

直到今日,多数人们似乎早已习惯将探索太空议题定调于乐观与希望的结合:相信太空事业推动科技革命性的发展,能为人类带来幸福;期待有朝一日外星生命或未来人类看到〈月球博物馆〉或〈月亮方舟〉的时候,就像人类发现史前洞穴一样,随机,却能掀起巨大回响。

然而,不论是冷战时代还是现在,都有一群人不断呼吁,人类应该将更多注意力从月球转回到地球本身,以免耽误身为地球公民的责任,医疗卫生、教育、战争、贫穷等人权问题亟需加强关注。〈月球博物馆〉似大众又似菁英的喜悦与新潮,更是体现中心与边缘族群的差距。

「我去年赚的钱,都给月球上的白人了吗?」图为1972年阿波罗16号的太空人,在月球上留下一张自己的全家福照片。 图/NAS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