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雷悲歌,爆破緬甸邊境
眼角膜 © Ann Wang
文字摄影.汪佳燕 Ann Wang
去年10月,我无意间在脸书上看到一段影片,描述的是三名住在缅甸北部的孩子,在回家的路上被地雷炸伤,之后被人从缅甸木姐市转至中国就医。影片不长,画面模糊,只能看到孩子全身被包起来,和医生掀开检视的被炸伤的四肢,但能清楚地听见他们的哭喊声。
看完影片后,我发了封邮件给驻缅甸的同事;我想知道当地的缅文媒体有没有这起地雷炸伤孩童的新闻?同事们在扫完近两天的新闻后表示:完全没看到一丁点相关消息的报导。
我当下第一个直觉的反应是生气:有三个孩子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地雷炸伤,如此严重的事件不登头版头条,那么缅甸的「地雷问题」将永远不被人关注,也永远不会得到改善。第二个反应是:我必须做些什么。
缅甸的「地雷问题」有多严重?
根据《地雷与集束弹监测》在去年11月为「国际反地雷组织」(International Campaign to Ban Landmines)与「集束弹联盟」(Cluster Munition Coalition)出版的报告,在全球地雷与战乱遗留爆炸物伤亡人数排名中,缅甸名列的第三名,仅次于哥伦北亚跟阿富汗——1999年至2014年间,共有3745件有记录的案例。但报告也指出,这个统计数字只是实际伤亡数字中的一小部分;设点于泰国的《缅甸零地雷》(Mine Free Myanmar)非营利组织则估计有超过四万人因地雷受伤或死亡。
各报告的统计数字会有如此大的差距,主要是因为缺乏正式的数据收集管道,而外界无法有效取得正确资讯的原因,又紧扣着「是谁在缅甸地区内放地雷」这个核心问题——缅甸政府至今仍然拒绝签署《禁止人员杀伤地雷公约》(Anti-Personnel Mine Ban Convention),又称《渥太华公约》。如「地雷与集束弹监测」报告所指,缅甸政府到现在仍在制作并使用地雷,而长期对抗缅甸政府的少数民族军队也是地雷的使用者。
缅甸于1948年从英国独立后,政府与少数民族游击军就持续抗战到今日。 谈了两年的和平协协议在去年10月有了进展,15个参与讨论的游击军中,有七个签署和平条例;但是拒绝签署的佤邦联合军(United Wa State Armed Group),克钦独立组织(Kachin Independence Organinzation)等,都是拥有大量军火的游击军。
从事清除地雷工作,包含丹麦除雷集团(Danish Demining Group)、挪威民众救援( Norweigen Peoples Aid)和HALO Trust 反地雷组织在内的国际非营利机构,多次对外表示自三年前入境缅甸到现在,一颗地雷也未清除;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协助地雷受害者向政府部门进行交涉,希望能进一步推动由官方发起的地雷清除行动。但挪威民众救援在缅甸的负责人Ingeborg Moa表示,碍于资源有限,无法进行详细的调查,所以究竟缅甸到底存有多少地雷、分布在哪些地区,相关部门都毫无头绪,增加了清除地雷工作的困难度。
为了了解缅甸地雷问题的严重性,我决定亲自拜访受伤的孩子们。经过一个月的联系与准备,在11月坐上车程长达24小时的巴士,从仰光前往缅甸与中国最大的陆路贸易关口,同时也是傣、汉、缅三族的大熔炉——木姐市。
抵达木姐市后,我约了被炸伤孩童的舅舅小刘(化名),问他是否能带我进去孩子们居住的村落?他先是拒绝了,说路途太危险,山路不好开只能骑摩托车,而且前往村里的路上常会出现政府军与少数民族军队的游击战,最重要的是他怕被克钦军队抓去当兵。
经过一番游说,他终于还是答应了。两个多小时的旅程,只短暂的休息了一下,沿途风景很美,有在仰光看不到的群山环绕与蓝天,但记忆最深的的却是路牌上被子弹打穿的孔洞。
进入村子后,在主道路旁约十步路的地方,农地前方一片平坦的草地上,有一个约足球大小的坑洞,这就是孩子们踩到地雷的地点,而笔直走到底就是孩子们的家了。
那三位受伤的孩子是缅甸第四代华侨,十二岁的罗本清与十岁的罗本庆,以及他们的表亲罗桥秀。三人自小一起长大、一起走路上下学。事发后,唯一的女生罗桥秀全身灼伤,左脚小腿的肉被炸了一个拳头大小的伤口,深可见骨。在我执笔的这一刻,她还在中国四川的一家医院接受治疗,希望能保住受伤的脚。
在看到缅甸中文网的报导后,禅邦果敢自治区的果敢慈善基金会联系了罗家,表示将会负责三个孩子所有的医疗费用。在我去年11月份采访他们的时候,果敢慈善基金会已经花八万人民币在医疗与住宿费上。
十岁的罗本庆坐在等着装袋的玉米谷粒上,爆炸案之后,原本个性就很害羞的他,现在更是不爱说话。本庆的左膝已完成植皮手术,因为怕痛,不愿意走路,就静静地坐在那,全身都是灼伤的痕迹。最让本庆妈妈担心,则是他被地雷炸伤的左眼,严重损害的眼角膜已无法复原,小小年纪的本庆从此失去了左眼的视力。
「我们天天都可以听到从山谷里传来的枪声与爆炸声,我们也天天都叮咛他们小路不要走,只能走大路,没想到这样的事情还是发生在我的孩子身上。他现在又看不到,又不能走路,我到底该怎么办?」本庆的妈妈一边清理晒干的玉米粒一边说道。
「他们刚被送到医院的时候,我们真的以为他们撑不过去了。手术过程从孩子身上取出的地雷碎片,是一个孩子一袋,血淋淋袋子。医生不让我们看地雷的碎片,所以是谁的地雷,我们也不知道。」
十二岁的罗本清则是被那天挂在胸口前的书包给救了一命;脸与身体只有轻微的烧烫伤,但书包毁了,课本上依稀可见地雷碎片穿透的痕迹。
小刘只让我短暂地走访村子,为了我们的安全,他急着在太阳下山前回到木姐市。看着满身伤的孩子们,眼神仍迷失在爆炸的阴影里,在走之前我问本庆的妈妈,「地雷到底是谁放的?难道你们不生气吗?这凶手是谁一定要找出来!」
「我们也气啊,但是要跟谁投诉?缅甸政府的警察局吗?还是当地管事的克钦军?我们这种一辈子种田的农户,又是汉人,怎么样都是属于外人。我们只能头压的低低的,安安静静地过活就对了。否则.......」 ,本庆妈妈用右手中指划过自己的脖子后,转身继续处理晒干的玉米谷粒。
汪佳燕 Ann Wang
村子的入口,步入地雷 © Ann Wang 这条路通往孩子们的家,他们却是在这主要道路边踩到地雷;地雷离家这么近。
本庆 © Ann Wang 采访期间,本庆就静静地坐在那。受伤后的他不愿多语,因为怕痛,也不想走路。
皮肤移植 © Ann Wang 严重烧烫伤导致本庆的左脚膝盖必须接受皮肤移植。本庆的妈妈说,缅甸政府有到医院探视并提供一笔小额慰问金,但根本不足够支付三个孩子的医疗费。
难以估计的伤痕 © Ann Wang 缅甸许多超地雷炸伤的伤患者多半前往泰国或中国的医院就医,没有政府统一照护,也无法估计有多少人受害。
本清 © Ann Wang 12岁的罗本清因为爆炸时书包挂在胸前,所以受伤最轻,但是脱掉上衣,还是看的到地雷在他小小身躯上留下的伤疤。
谁炸伤了我的孩子 © Ann Wang 手术过程中从孩子身上取下许多碎片,但医生不准家属看。罗妈妈最担心的是孩子的未来。至于地雷到底是谁放置的?他们无从得知。
地雷穿透品德与生活 © Ann Wang 挂在本清胸前的书包救了他一命;包里课本上被炸飞的地雷碎片给打穿,残留的痕迹,清楚可见。
玉米谷粒 © Ann Wang 本庆与本清家为第四代缅甸华人,世世代代务农,家里经济状况并不理想。汉族移民在缅甸为少数民族,多数因为不太会说缅文,无法到大城市去工作,只好居住在教育不普及的偏远乡镇。
上学去 © Ann Wang 村里的汉族小孩所就读的「蒙博基督合一堂浸信会」,是一所中文学校。为了让孩子避开战火,他们通常下午三点才上课,晚上寄宿在学校,第二天天亮了才走路回家。一趟路程大概是45分钟。
外人 © Ann Wang 几代以来都住在克钦族占多数的村里,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本庆的妈妈会说自己是「外人」。当地所有受到地雷伤害家庭,都像本庆的家一样,有苦说不出,也没有申报的窗口。
汪佳燕 Ann Wang
一名在男生堆里求生存的摄影记者。台湾人,目前定居在缅甸。虽然常常没水,没电,没钱(?),但这个开放中的国家有太多故事需要说,请持续关注我的作品。
▎作品网站:Ann W, the world and its people ▎Instagram: annwang0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