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律賓「Rappler」撤照風波:杜特蒂殺向記者的復仇印記?

「一出门采访,就可能死亡。」6月29日,菲律宾证券交易管理委员会以当地独立媒体《Rappler》有外资介入、违反宪法的理由,向该媒体发出撤销执照的公函。图为2019年《Rappler》创办人Maria Ressa向媒体比出带有「祝福」、「幸运」的crossed fingers手势。 图/美联社

编按:6月29日——即总统杜特蒂卸任前、小马可仕宣誓成为总统前夕——菲律宾证券交易管理委员会以当地独立媒体《Rappler》有外资介入、违反宪法的理由,向该媒体发出撤销执照的公函。在杜特蒂六年任期内,《Rappler》因揭露其反毒战争而不断被对付,如今的撤照风波更像是杜特蒂下任前的挑衅宣示。本文作者将从该撤照风波一事,梳理菲律宾的新闻业历史,尤其杜特蒂如何使用「红色标签」全面镇压新闻自由——这当中,《Rappler》仅是显著个案,更多揭露真相的地方记者持续受到骚扰与生命威胁。而这在独裁者之子小马可仕上任后,又是否能有任何改变?答案不见得乐观。

「新闻自由」对亚洲绝大多数国家而言,或许是种「奢侈」。至少,菲律宾的媒体工作者与新闻研究者,在评论自身所处环境时,从不讳言其危险性,甚至直言:就记者这行来说,菲律宾是最危险的国家之一。

一个国家民主化程度与新闻自由度几乎成正相关。至少,新闻学告诉我们,拥有健全的媒体监督机制,政府就不会偏离民主轨迹。因此,人们很容易想像在战火肆虐或独裁统治的国家,新闻工作者的基本权利无法得到保障。一位阿富汗记者曾试着以云淡风轻的语气,描述在该国工作的处境:「一出门采访,就可能死亡。」

这是2010年国际记者联盟(IFJ)亚太地区大会的一个讨论现场,我点点头表示可以理解他的挣扎,但心里又不免感觉这话说得有点夸张,不料,其他亚洲国家记者此起彼落附和,争相分享魂断采访现场的故事。但这一年,除了中东战地,没有那个国家案例能超越菲律宾──因为,马京达瑙省大屠杀(Maguindanao Massacre)才发生半年,在这个惨案中有58人死亡,其中32人是记者。他们并非奔赴枪林弹雨之地,仅仅是出门采访一场竞选活动,生命就此终结。

在菲律宾,媒体的兴盛与政治始终密不可分。菲律宾调查新闻中心的创始人之一的希拉·科罗内尔(Sheila S. Coronel)便曾指出,

图为《Rappler》办公室。 图/欧新社

5月25日,示威者在马尼拉焚烧小马可仕和萨拉的肖像,抗议他们当选菲律宾新一任正副总统。 图/路透社

这个概念或许也可与台湾新闻业发展来理解──殖民时期知识份子办报争取人民自主,到白色恐怖时期记者的夹缝发声──菲律宾媒体的进程亦与台湾类似:殖民时期,黎刹等革命家们透过办报来发动独立运动,战后虽是媒体蓬勃发展的黄金时代,但在马可仕(Ferdinand Marcos)的独裁压制,并施行全国戒严的情况下,首先受到侵害的即是新闻自由:媒体报导受到严密审查与管控,许多新闻记者或被监控、或被逮捕刑求,受到军事审判,甚至死亡。

直至1986人民革命后,大众媒体显得多样化,但其功能未必称得上健全,有些媒体成为政权的看门狗,有些则注重娱乐。而「真正的记者」,则时常处于高度风险之中。马京达瑙省大屠杀发生时,距离菲律宾人民革命已近25年,意味着这个国家摆脱戒严、实施民主制度达四分之一世纪,但仍无法保证新闻工作者拥有安心工作的环境。

依据记者保护协会(Committee to Protect Journalists,CPJ)的资料库数据:自1992年开始统计至今,菲律宾共有152位记者遇害,若从杜特蒂执政的2016年算起,可查知的记者死亡数字为20人,确认死因为遭谋杀者,多达11人。而这些记者,若非是在日间的大街上 直接被枪杀,便是凶手直接在电台外或闯进私人住家开枪射杀;遭谋杀的原因多与他们正进行的报导有关,除了地方贪污弊案外,也有记者因反毒战争相关报导而遇难。

但这些刑案,几乎没有得到公平的调查,凶手不明,遑论接受法律制裁。CPJ甚至直言,以新闻工作的风险而言,菲律宾的危险度,长期以来都是最高,而在杜特蒂治下,对于媒体的攻击更为升级──可不要忘了,杜特蒂在2016年当选后,就公开表示:

菲律宾媒体管理制度,在前总统马可仕于1972年宣布戒严之后有了变化。图左、右分别为菲律宾戒严的导火线「一季风暴 」(First Quarter Storm)反政府抗争,图右则为1972年菲律宾报纸报导,马可仕宣布戒严。 图/FQS Library、维基共享

因此,当小马可仕(Ferdinand "Bongbong" Marcos Jr)在今年总统大选,以压倒性票数获胜前后,众多评论者争相讨论「威权的幽灵是否会随独裁者之子回归」时,总让我感觉不太对劲,毕竟这个讨论方向,必须建立在一个前提上,即:在小马可仕当选前,菲律宾确实是个民主国家,拥有可以被监督、纠正、问责的政治运作体制,这个国家的公民的基本权益,应能受宪法保障,媒体也能够发挥第四权的功能,拥有自由监督政府的空间。但真的是如此吗?

答案恐怕为否。若菲律宾真是个民主自由之地,2021年挪威诺贝尔委员会就不会以「言论自由为民主制度与永久和平的先决要件」为由,把和平奖颁给为菲律宾独立媒体Rappler的共同创办人瑞萨(Maria Ressa)。

而瑞萨之所以得奖,最重要的原因,来自其所属的Rappler一直以来致力于杜特蒂执行的「反毒战争」与「法外处决」的报导,其对杜特蒂政权的监督与批评,也毫不手软,故屡屡被杜特蒂公开羞辱,视为敌人,甚至透过司法与行政手段对付瑞萨与Rappler。

如同纪录片《菲律宾的杀人执照》中所揭示的,面对独立媒体Rappler记者提问,杜特蒂的态度极为恶劣,即便主持人试图打断他,转移话题,仍没有停止放砲:「你们惹到我了,写这种报导就是朝政府丢粪。我都跟我的敌人说,出现在我面前,就等着被我呼巴掌。要不然就是吃我子弹,臭婊子。」

图为独立新闻摄影师 Daniel Berehulak 镜头下,菲律宾「扫毒战争」以来,人如蝼蚁般被暴力扫除,其一系列照片也让Berehulak拿下了2017年普立兹奖的肯定。但除了人权问题,镜头外折射的另一个问题则是:媒体针对反毒战争的批评,却也牵扯了杜特蒂政府对于言论与新闻自由打压的质疑。 图/普立兹基金会,2017年得奖摄影记者Daniel Berehulak

对于杜特蒂的「狂言」,别说被当面羞辱的记者脸色难看,其他媒体记者或也感到不可置信,纷纷向杜特蒂确认:这个讯息是否也是针对其他媒体,若他们批评政府,也会有一样的遭遇吗?杜特蒂喝叱:「听着,干嘛说我批评媒体,你们还不是也批评我?我不能接受你们这些猪头,混蛋。」「我可以让你们这些混蛋倒闭。」

从他卸任前,菲律宾媒体状态的「动乱」看来,杜特蒂确实算是「贯彻始终」、「言出必行」的领导者。2022年6月,他执政的最后一个月,有28个媒体网站──或许就列在他那名为「混蛋」或「猪头」或「敌人」的笔记清单里──在菲律宾电信管理局要求下,遭到封锁。理由是:与左翼反叛团体互通、宣扬不实讯息。

而6月29日,即小马可仕正式宣誓成为菲律宾第17任总统前夕,证券交易管理委员会(Securities and Exchange Commission)以Rappler有外资介入、违反宪法的理由,向该媒体发出撤销执照的公函。这无疑是杜特蒂走出马拉坎南宫前最强烈的动作宣示──至少在我看来,这个时刻这个动作,充满了挑衅意味──西方世界竟为他的敌人戴上正义的桂冠,这让他必须善用自己在马拉坎南宫的最后一天,以及最后的执政权力。

Rappler被撤照一事,不仅激起国内民间团体与进步派政治人物的愤怒,就连美国前国务卿希拉蕊及参议员艾德·马基(Edward Markey)等政治人物都表达不安抗议。而菲律宾前参议员亦是前司法部长的莱拉·德利马(Leila de Lima)言词更为犀利,宣称杜特蒂政权此举是计划好的,实为其「复仇印记」(vengeful imprint),而这是他朝新闻自由发射的最后一颗「杀、杀、杀」的子弹。

菲律宾前司法部长的莱拉·德利马宣称杜特蒂政权撤销Rappler执照是计划好的,实为其「复仇印记」,而这是他朝新闻自由发射的最后一颗「杀、杀、杀」的子弹。 图/美联社

Rappler一直以来致力于杜特蒂执行的「反毒战争」与「法外处决」的报导,其对杜特蒂政权的监督与批评,也毫不手软,故屡屡被杜特蒂公开羞辱,视为敌人,甚至透过司法与行政手段对付瑞萨与Rappler。 图/美联社

尽管菲律宾的新闻工作者承受高度风险,但杜特蒂执政这六年,新闻自由的排行与侵害纪录更是难看。尽管各地区记者遭到暗杀的案例并不能都算在他头上,但他的态度仍说明了一切──更不用说,其控制新闻媒体的手段明显。

CPJ东南亚资深代表尚恩‧克里斯宾(Shawn Crispin)于今年5月针对菲律宾新闻媒体处境的分析中,依据该国媒体工作者与倡议者的意见,指出杜特蒂政权以三管齐下的方式来威吓媒体:言语辱骂、攻击社群媒体,及以撤照或商业利益的影响作为威胁。这些手段将使得他们在报导反毒战争或法外处决等敏感性议题时,进行自我审查。

而菲律宾全国记者联盟(下称:NUJP)秘书长强纳森‧德桑多斯(Jonathan de Santos)则进一步强调「红色标签」(Red-tagging)是杜特蒂政权对付倡议者与媒体工作者的手段。2019年,与政府勾连的小报,也曾对NUJP贴上红色标签,称他们与新人民军等共产组织有关系。即便前总统艾若育也曾对NUJP与诸多新闻记者贴上红色标签,不过,杜特蒂执政时期因社群网站发展活跃,此举更显得明显与泛滥。

红色标签,又被称为红色诱饵(red-baiting),长期以来就被菲律宾执政当局作为对抗新人民军(New People’s Army,NPA)的工具。其作法是公开指控社运工作者、记者、政治人物其他人,是叛军或恐怖主义者的一员。人权观察(Human Rights Watch)亦发现,多年来,菲律宾军方甚至透过法外处决或问刑的方式,解决那些涉嫌参与左翼活动者。

「红色标签」长期以来就被菲律宾执政当局作为对抗新人民军(New People’s Army,NPA)的工具。其作法是公开指控社运工作者、记者、政治人物其他人,是叛军或恐怖主义者的一员。 图/路透社

5月25日,在一场抗议小马可仕和萨拉成为正副总统的集会里,警方驱逐示威者。 图/美联社

而当局又是如何进行「红色标签」?杜特蒂的作法是:成立「终结地方共党武装冲突国家任务小组」(NTF-ELCAC),国会给予该任务小组每年 170 亿比索(325,000 美元)的预算,以支持执政当局的「红色标签」政策。而这个任务小组的主要领导者为军事将领,他们负责的工作即是在社群媒体或官方声明中,进行「红色标签」。

从NUJP的角度可知:「红色标签」对新闻自由的侵害,在于执政当局借由将他们划为「共产主义」、「恐怖主义」那方,暗示其报导与说法是「危险的」,这将意味着有影响力的观点或议题会被排除,不被编辑台所采纳,不会被播报或刊载──因为这些报导会被诠释为「共产主义阵线」的行动。除此之外,这些记者将会遭到线上或线下的骚扰或攻击,就算不是如此,他们报导的信度跟效度也会受到影响。

尤有甚者,被贴上红色标签的记者,还有可能被逮捕或遭到起诉。位在雷泰伊岛的地方记者Frenchie Mae Cumpio,因为特别关注人权侵害与社会议题,在饱受到国安情治人员的监控骚扰后,终在2020年2月遭警察以「持有非法枪械」为由逮捕──与她一起被逮捕的还有四名当地的倡议者。被捕时才21岁的她,被认定为共产主义反叛军的一员,至今非但未被释放,还遭以「资助恐怖主义」的罪名起诉。若这罪名成立,Cumpio将可能被判40年的有期徒刑。

杜特蒂执政六年来,时常利用「红色标签」来威胁、骚扰媒体工作者,或是像对付Cumpio一样,透过拘囚记者,使其「消音」。Rappler自也是「红色标签」的受害者,总统通信和运营办公室(PCOO)的副部长巴多伊(Lorraine Badoy)──本身即是「终结地方共党武装冲突国家任务小组」的一员──时常在社群媒体上指控Rappler是新人民军与菲共的盟友与「喉舌」,并称瑞萨为「国家的敌人」。而瑞萨并不打算容忍这种指控,积极反击,像是向菲律宾监察系统(the Office of the Ombudsman)提出陈情,认为巴多伊的行为违反公务人员守则,要求政府能对其做出惩戒。

杜特蒂执政六年来,时常利用「红色标签」来威胁、骚扰媒体工作者,或是透过拘囚记者,使其「消音」。 图/路透社

相较于菲律宾执政当局惯常使用的「红色标签」,杜特蒂任内通过实施的《反恐怖主义法 》(The Anti-Terrorism Act of 2020)对新闻自由将造成何等造成侵害,则是下一阶段观察重点。

菲律宾大学大众传播学院新闻系的副教授玛丽亚‧拉比斯特(Maria Diosa Labiste)曾针对杜特蒂执政期间,如何透过关闭ABS-CBN、骇客攻击与红色标签等手段控制媒体写下分析,并对《反恐怖主义法》的通过感到忧心:在此法的脉络之下,执政者将可以依据自己对内容的喜好,去推定媒体是否「带红」,而预先对这些媒体做出限制。

对言论自由造成直接影响的,为该法第9条。依此条文规定,凡透过演讲、公告、著作、标志、招牌或同一目的之其他表现形式煽动以实施恐怖主义者,即会被认定为刑事犯罪。

该法对于恐怖主义以及「煽动」的定义不明,军警恐怕会透过这种模糊的构成要件,去压制新闻与言论自由,故NUJP 便提出批评,表示该法第 9 条违反 1987年宪法第3条与第 4 条规定:「不得以订定法律来剥夺言论、意见表达或新闻自由,或人民和平集会和请愿的权利。」

《反恐怖主义法》条文过于严苛,又给予当权者相当大的恣意空间,菲律宾最高法院收到质疑该法的合宪性的请愿书高达37份,似乎成为菲律宾历史上最受争议、最被挑战的法案。尽管反对声浪强烈,最高法院仍于2021年12月裁定:除两个部分违宪外,其余部分皆属合宪。今年4月,最高法院又驳回了推翻其裁决的上诉(MRs),此即为最终决定。

换句话说,尽管这部法案在杜特蒂任内通过,但能实际施行的,是新任的执政者,亦即1957年发布全国戒严令、扼住新闻自由咽喉的独裁者马可仕之子──小马可仕。

在这个情况下,现在我们可以来谈谈,威权的幽灵是否有可能重返了。

《反恐怖主义法》在杜特蒂任内通过,但能实际施行的,是新任的执政者,亦即1957年发布全国戒严令、扼住新闻自由咽喉的独裁者马可仕之子──小马可仕。图为6月30日,正式宣誓成为总统的小马可仕与家人。 图/美联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