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压
图/米各
吴宣莹
钢板门在我身后关上。
卸下N95口罩,洗手,镜中的脸浮出浅浅一圈凹痕,以鼻梁为中线,向两侧颧骨对称展开,充血,泛红,因久压而隐隐作痛。
穿过走廊,走廊底端就是淋浴间,我脱下工作服,扭开热水,彻底洗澡,然后拆开一包免洗毛巾擦干身体,吹干头发,套上另一套工作服。挤出少许乳液草草在脸上抹开,接着重新戴回口罩,新口罩刚好贴合脸上还未消褪的凹陷。最后,将垃圾分别丢入垃圾桶中,离开负压隔离病室。
五月第二个周末,订了饭店附设的牛排馆,那是城中一间以熟成牛排和景致闻名的餐厅,绿叶迎着天光,浮摇荡漾,纯银餐具割肉如裁云,一切细节近乎完美,带着与过节相称的庄重。
两日后,全岛防疫层级升至二级警戒。
前一刻世界还运转如常,忽然之间,一切都失控了,不再是境外移入,不再是家户感染,每日新增确诊病例节节攀升,翻倍又翻倍,到这一步,再迟钝的人心中都有了打算。行程推延计划取消,随之而来的是一波波移动与囤积,或战或逃,防线破口细微不可察,唯人类本能反应至真。
说世界运转如常,并不精确,大疫横行一年余,全球各国死亡人数逾三百多万人,怎么说都称不上如常。但疫情之初小岛侥幸占得先机,而后一路围堵得宜,边境管制,居家检疫隔离,辅以疫调足迹层层包抄,即使落后一两步也总能很快追上,普通市井小民影响有限,除了戴口罩勤洗手出国旅行遥遥无期,日常没有太大变化。
一旦进入社区,事态就不一样了。
三级警戒转眼而至。医院紧急召回所有人员,我们挤在门诊区等候叫号,疫苗数量不足,即使同为医疗人员,也得按风险高低排序接种,不是人人有份。前后左右皆坐着熟人,有人低头滑手机,有人呵欠连连,表面上漫不经心,实则难掩忧虑。偶尔有患者路过,凑过来问几句,知道自己轮不着,又走开了。
门诊患者其实只剩小猫两三只,大疫当前,小病小痛自动退散,连带住院患者也纷纷办理出院,偌大医院瞬间宛若空城。电梯上楼,电梯下楼,电梯开门时总是一个人也没有,玻璃镜面光洁滑溜,隐隐飘散酒精气味。
医院趁机修筑防御工事,各出入口前搭起帐棚,数座帐棚连成一排,分别规划为问诊采检之用,如需求治,得先通过诸多关卡才准放行。发烧、咳嗽、呼吸困难……现有的诊断依据早已不再可靠,但问还是要问的,问过以后,所有患者一律安排入住负压隔离病室。
人力理所当然也被视为防御工事的一环,打过疫苗以后,部门里拨出一组人马,专司轮值负压隔离病室,以防交叉感染。
负压隔离病室占据胸腔科病房一半空间,单独成室,许是为了管线排布方便,隔离病室多位于角落,如收治床数较多,便划出一整区加以集中。这里是胸腔科最险僻紧要的禁地,不见天日,少有人行。出入门扇皆为精钢所铸,双层阻隔,厚沉而坚实,非磁扣感应不可开。病室内设负压空调系统,空气自门外流入,再集中由风管抽取过滤排除,利用气压差原理使空气不致泄出。
患者幽闭于此,除了必要的诊疗以外,患者与外界的联系仅剩下对讲机、全日监控系统,和一个足以递物的小箱。人员进出,诊治或送餐给药,需配戴相应的防护装备。最初几日,无论是出于病势严重或感激,患者多半尽力配合,然而,终日关在十坪大的房间内不得自由,难免渐感焦灼不耐。每当病况开始有所起色,患者便发问:「何时能转普通病室?」负压病室禁止陪病,探病也仅能透过对讲机简略交谈,一切消息,皆赖他人转达,日久便生与世隔绝之感。但这事真不是我能决定,我只得草草敷衍过去:「过几天吧。」几天之后又过几天,患者终于忍无可忍了,这回我无话可辩,赶忙收好东西退出去,门无声关上──为了防止患者脱逃,负压病室都是预先设计了反锁装置的。
所谓负压,其实只是稍微低于正常气压,人对于那一点点压力差几乎无感,真正难以忍受的,是隔离。隔离才是负压病室的本质。几次抗议无效以后,患者也会逐渐认清现实,一日日沉默下来,那沉默与其说是风平浪静,不如说是一团无形的气旋,自行凝聚,自行又瓦解。
抱怨毕竟是少数,病来如山倒,患者大半昏睡不醒,只有各种维生仪器运转时发出的低频噪响:静脉输液滴答滴答,规律如沙漏,不同种类的输液各按其时,像不同声部的沙漏各唱各的;如需精密计算,则改以帮浦输液,帮浦运转悄无声息,除了上药和滴注完毕的喀哒声,就没有别的声音了。然后是呼吸器的送气声,一吸一吐,时而急促时而悠长,偶尔触发警报,铃声大作,狭窄病室内回旋几圈,而后复归于寂静。
除此之外,好像也没有更多了。没有日照,没有黑夜。没有触摸或对话。一般重症加护病房常见的梵呗、诗歌或亲属录制的鼓励祝祷,因为设备消毒不易,几乎也都被劝退了。负压隔离病室是独立于所有房间以外的房间,在这里,人剥除纽带,丧失主权,甚至,为了确保管线不至于在翻动间无意滑脱,手脚会被套上约束带加以缠绕固定。当患者离开负压隔离病室(无论是基于什么原因),按照程序,一切可销毁的都要尽数销毁,至于不能销毁的,淋上大量漂白水和酒精消毒,擦拭,再次消毒,静置。
直至沙漏停止,呼吸器关闭。
静也是一种负压。
重症数随着疫情升温而逐日增加,为了消化源源不绝涌入的患者,医院临时调用了数层病室提高收治量能。被徵调的病室缺乏正规负压空调设施,防御工事再度启动,安装排风扇,拉塑胶帆布封住缝隙,如此,微负压病室就开张了。
人需分流,空间亦需分舱。感染管制依风险级别划分区域,微负压病室属于黄区,中度风险,住在这里的患者主要有两类:一类是确诊轻症,多半从检疫所转送而来;一类与COVID-19无直接相关,只是因为尚未排除染疫可能性,暂时于此留观,等两次采检阴性便可转绿区。换言之,这里是缓冲区──重症与轻症,确诊与疑似的缓冲区。
听起来似乎比较轻松,然而,因为环境负压不足,进出得全程穿着连身防护衣确保安全。重装上阵,呼吸如破蛹,绷紧,断续,艰难地捕捉裂缝中稀薄的新鲜空气,蛹壳保护我免于患病,同时挤压着我所迫切渴求的氧气。防护衣数量有限,为求撙节,尽量一衣到底,汗液淋漓浸润,填满口鼻间最后的空隙,呼吸阻力渐增,天旋地转。
安全与危险只是一组相对概念,红区黄区,我们私下一律称之以脏区,dirty areas。
着装,卸装,洗澡除污。只是,污染能够移除,负压却似乎始终如影随形。
比如喉咙搔痒,比如挥之不去的倦怠感,疑心总是从非常小的地方开始,落地生根,枝繁叶茂。太平日子里不经意滑过去的风景,倘若存了疑心,便免不了勾出许多细节,越多细节就越不确定,越不确定就越要犯疑。疑心和瘟疫一样,一出现破口,就再也无法完全消灭。
坐卧不宁,连带三餐都受影响。负压隔离区禁止饮食,好不容易挨到中午,脱掉汗湿而黏在身上的防护衣,梳洗干净,只想大量饮水。珍珠奶茶因此而成为广受欢迎的选择:补水,高热量,且能降温消暑。唯一缺点是放太久珍珠吸饱水分,膨胀糊软。特殊时期,愿意外送医院的饮料店不多,同事们挑了一间,从此固定下来──倒不是感激,只是每天喝同样品项,假使嗅觉味觉异常,能立即察觉。我每天喝一杯珍珠奶茶,有时两杯,值班结束后返宿舍,挂好外衣和提袋,躺倒在凉爽的地板上一动也不动,奇异地不感觉饿,不想说话,不想洗澡。
负压更早就存在了。
随着线索日渐浮显,疫情热区一块块拼凑成形,我反射性记起──爆发前几日,我不正巧在附近的牛排馆用餐吗?打开Google map,两地直线距离仅八百公尺。一阵栗栗感爬上全身,像一个人独自走在大路上,风光正好,忽然一脚踩空,坠入了深不见底的阴曹。我关掉视窗,细心清除浏览记录,没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负压不是穿过层层门扇才能抵达的走廊底端的房间,负压能够随身携带,随时打开,弥漫汹涌。它有重量,它甚至会主动靠过来。负压是一个巨大但肉眼不可见的漩涡,吸附它所能触及的任何事物──诚实、伦理、信仰──而且只入不出。
下一个会是我吗?我不止一次猜想,脑海中模拟,交锋,败下阵来。院内感染时有所闻,在医院安排下,轮值负压隔离区的人员每周接受例行采检,手上抓着贴有姓名病历号贴纸的采检包,拉下口罩,任采检刷强行塞入鼻腔,感觉几乎近于溺水。一次过关,还有下一次,下一次会是我吗?
草木皆兵,忧疾畏死。即使真正的兵与死还不曾降临。
采检丝毫无法缓解我的焦虑,我很清楚,在我体内作祟的不是疫病,而是虑病之病。但我不能启齿。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尽可能自我隔离──这并不难,小至个人居家办公大至举国封城,所有人都在进行一场漫长的隔离。隔离是驱逐,是避难,隔离无所不在。当然,隔离无法有效遏止恐惧传染,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有那么几次,无意间想起患者们不厌其烦提起的那个问题:「何时能离开负压病室?」对确诊者而言,当PCR检验结果呈阴性就能转出负压隔离病室,但非确诊者如我,真有彻底摆脱负压的一日吗?
值班空档,偶尔我擡头望向护理站墙上的监视器画面,画面切分为十数格,一格代表一间病室,其中总有两三格是清醒的,监视器画素很差,看不清表情,但能看到患者们在负压病室中进食,读报,起身活动筋骨。他们扶着墙在房内来回走动,绕圈,偶尔停下脚步喘息。步态缓慢,宛若困兽。而我置身于此,我虽有肉体活动的自由,却没有免于恐惧的自由。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通往负压隔离区的门前,倾身,确认压力表上的数字落在正常范围内,然后抄录在登记本上。门后,每一扇门都紧闭着,而人心隐密处也同样有一个昏暗而无法轻易开启的房间,我们独自留在那里,安安静静,绕了一圈又一圈。
个人简介
本名吴宣莹,写字的人/临床工作者/花道生徒。
诗、散文和评论散见报刊,着有诗集《忐忑》(双囍)。现居北海岸。
得奖感言
为着疫情,过去一年多以来,我时常收到来自人们的致谢与慰勉,我知道,他们眼中的我位居(传统意义的)第一线。
但不是啊。在这个很小的共同体,我们每个人,都是彼此的第一线。
感谢行医与写字路上遇见的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