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艺会,曾经─送别陈国慈归隐香江

迪化207博物馆于2017年诞生,举办多场展览,留下大稻埕老宅5年丰富身影。(本报资料照片)

陈国慈认为,老房子活化就像是一场接力赛。(本报资料照片)

与陈国慈合影。(古蒙仁提供)

与周梦蝶合影。(古蒙仁提供)

一、

五月中旬,我收到「迪化207博物馆」主办的「老宅,曾经」-台湾百年民宅之美特展的邀请函。我原不以为意,因为该馆每次的特展,都会邀请我去参加开幕活动,我也从未缺席,那是我和创办人陈国慈的默契,藉这个机会见面聊聊,分享彼此的近况。

尤其近一、二年她长居香港,两人只能在此场合碰面,因此我格外珍惜。即使每次都得一早从桃园出发,搭乘一个小时的机捷晃到台北,下车后还要步行半小时才能赶到会场,但我仍风雨无阻,甘之如饴。

但这次打开请柬之后,我却吓了一跳,因为看到了这段文字:「随着我的年龄以及家人都在香港,往后我在台湾居住的时间将大量减少,无法继续监督及参与『迪化207博物馆』的营运。考虑许久,心里虽然充满了不舍,但我决定今年八月三十一日退休,并结束博物馆的营运。」

这段声明犹如一颗炸弹,炸得我头昏眼花,稍稍冷静之后,我才看出文字里头暗藏的密码,原来这次特展竟是「谢幕展」,选择台湾百年民宅之美做为主题,即是为了向她所钟爱的老房子致最后的敬礼。一个来自香港的法律人,对台湾的老房子能付出如此深厚的感情,确实令人敬佩。

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与她碰面的机会了,当然不能错过,便在回条上勾选「准时出席」,传真给馆方。万万没想到几天之后COVID-19本土确诊案例一路狂飙,令我心惊胆跳,几经思考,当天早上即电告馆方,因疫情严峻,参加开幕活动的计划不得不临时喊卡,因而错失了与她话别的机会。

大疫期间,人心惶惶,南浦送别,竟缘悭一面,益增惆怅。只好拿起笔来,追忆我们在「国艺会」同心协力,为了共同的目标和理想一齐奋斗的日子,来表达我对她的尊敬和怀念,以之做为临别的赠礼。

二、

陈国慈在香港出生,父亲是缅甸驻香港领事,母亲曾赴英国留学,外公是新加坡企业家,家世背景十分国际化。因此她在香港读完高中后,即赴英国求学,就读英国大律师法学院,二十岁即考上律师执照,然后到新加坡、美国执业。直到民国六十三年底,才到台湾定居、开业。

二十年后,也就是民国八十四年九月,「国家文化艺术基金会」(简称国艺会)在万方期待下诞生,众所瞩目的首任执行长即由陈国慈出任。当时文化界对她还很陌生,包括我在内,只能从新闻报导中看出一些端倪。

媒体指称,她是一位知名律师,专长为涉外商事案件,很多国营事业和大企业都是她的客户,连最知名的台积电都是委托她登记成立公司的。此外,她也曾受中华奥会委托,处理台湾的会籍和名称问题,深受体育界倚重。

主管机关文建会显然看上她这方面的长才,破例延揽非文化界人士担任国艺会首任执行长,令人耳目一新,媒体都给予肯定,也披露了国艺会要征主管的消息,特别引起我的注意。

我那时在新闻界已工作了十六年,因感受到报社的经营日益艰难,加上职业的倦怠感与日俱增,早就想换换环境,另谋出路,却苦无适当的工作机会。因此看到这则消息后,对国艺会的工作十分向往,所需条件与我的专长也很吻合,很快便寄出履历表。

坦白说,这还是我生平首次投履历表应征工作,内心有点忐忑不安,不久就接到面试的通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陈国慈,地点就在国艺会的筹备处。我应征的职缺是奖助处处长,是国艺会最重要的业务单位主管。简单扼要的询答之后,她即问我要求的待遇。我不知那来的勇气,居然开了高于业界的数字,出来之后冒了一身冷汗,自忖大概无望了。

没想到几天之后就接到秘书的电话,要我十一月八日去报到。我甘冒「自擡身价」之大讳,她却二话不说,全盘接受。还没正式上班共事,我即见识了她的视野和格局,迥异于政府部门刻板的文化官僚。因此很庆幸自己能遇到识人的长官,如愿踏入国艺会的大门,为我的人生揭开了新页。那年我四十四岁,正值青壮年岁,满腔抱负,很想有一番作为,以为回报。

三、

十二月二十一日,国艺会搬迁到仁爱路三段现址,我也辞去报社的工作,转到这儿上班。八十五年一月十三日正式挂牌运作,当时的李总统、连院长和文建会郑主委都亲临主持挂牌仪式,备极风光,足见其受重视的程度。

该大楼外观雄伟,与福华饭店比邻,是台北最精华的商业区。从办公室外望,仁爱路的林荫大道尽在眼底,一片绿意盎然。内部陈设采中西混搭,简朴素雅,可看出陈执行长要为国艺会塑造的形象与品味。

国艺会的业务以「赞助文化艺术事业」及「奖助文化艺术工作」为主,前者为一般性的艺文补助,后者为办理国家文艺奖。正式运作之后,首要工作便是订定补助办法。

每天一早上班后,陈执行长即召开会议,带领同仁研拟「补助申请基准」,于一个月内完成草案,由董事会通过,再公告据以实施,成为文化界人士必修的「葵花宝典」。其中所揭橥的「公平、公开、透明化」的精神,正是陈执行长字字斟酌、句句推敲出来的成果,也是国艺会核心价值所在。

为了让文化界了解这部基准,奖助处在全省办了七场说明会,每场几乎都爆满。首场在台北举行时,反应更是热烈,事前曾有某些团体扬言要来「踼馆」,使我们如临大敌。当晚陈执行长特别到场坐镇,以防万一。幸好并未出现火爆的场面,结束时大家都松了口气,补助业务总算能如期上路。

但真正的考验还是在评审会议,委员多是学者专家,只能对品质把关,补助金额还是要由承办单位估算。因此每场会议对同仁都是一场奋战,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虽然工作极其繁重,同仁仍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疏失,以免申请者的权益受损。

奖助处的同仁虽然辛苦,却有一项福利,那就是免费看各种表演或展出,因为受补助的团体展演时,同仁必须前往考核。我和陈执行长也常前往观赏,既是工作,也算「在职进修」。看完回到家都快半夜了,形同另类的「加班」或「跑摊」。我在国艺会六年,几乎看遍国内外团体的演出,认识了许多舞团、演员和音乐家,可说是工作之余培养出来的雅好。

四、

民国八十六年,已办了二十三届的「国家文艺奖」改由国艺会承办,奖助处又得负责研拟设置办法。新的办法将名称改为「国家文化艺术基金会文艺奖」,分为文学、美术、音乐、舞蹈、戏剧、五类,奖金则由四十万增至六十万元,用以彰显这个奖的崇隆地位。

经历五场严谨的评审会议,第一届的得主分别是诗人周梦蝶、水墨及书法名家郑善禧、合唱指挥家杜黑、编舞家刘凤学及表演艺术家李国修,都是备受文化界肯定与推崇的艺文艺工作者。

其中最受瞩目、值得一提的是「诗坛苦行僧」周梦蝶,因他淡薄名利,离群索居,要不是评审委员主动推荐,他那里会参加什么文艺奖。陈执行长很担心他会婉拒,因此名单公布前夕,特别要我去拜访他,希望他能接受并出席颁奖典礼。

我和「周公」相识多年,自信能圆满达成任务,下班后便开车直奔淡水他蜗居的陋室。两人恳谈竟夜,终获他首肯,并表示翌日要回访陈执行长。第二天上午,他瘦小的身影果然出现在国艺会大厅,陈执行长也笑脸相迎。他另一个目的是想将奖金捐给慈善机构。名利于他如浮云,终其一生,孤家寡人,二袖清风,格外令人敬佩。

九月三十日,国艺会在台北凯悦饭店宴会厅举行盛大的颁奖典礼,嘉宾云集,五位得奖人风光上台领奖并致词,场面温馨感人,诚然是艺文界一大盛事。此外,国艺会还与中山大学合作推动驻校计划,邀请五位得奖人担任讲座。这些推广活动都出自陈执行长的构想,由我陪同得奖人分批前往,在旅途中得以亲炙这些大师,广结艺文人脉,我当然乐此不疲。

五、

海明威在他的回忆录《流动的飨宴》中说:「如果你够幸运,在年轻时待过巴黎,那么巴黎将永远跟随着你,因为巴黎是一席流动的飨宴。」我常引用「流动的飨宴」来形容国艺会,经过盛大的颁奖典礼后,陈执行长也认同我的论点,一心想打造这个平台。然而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只是我陶醉其中,不曾料到这一天会提早来临。

忙完颁奖典礼后,办公室难得清闲下来,某天下午来了一位神秘的访客,由陈执行长亲自接待。我一看赫然是台积电董事长张忠谋,而且一连来了两次,每次两人都在办公室密谈,我就觉得有点不太寻常。

最后一次他走后,陈执行长坦白告诉我,他就是张董事长,想延揽她到台积电当资深副总兼法务长。为此她陷入两难,因为执行长的任期是三年,要半途走人对文建会和国艺会都很难交待。但台积电有几件专利的案子正在打跨国官司,事关重大,且时间紧迫,非要她出马不可,张董事长才会三顾茅庐,亲自来国艺会「催驾」。以张董事长之尊,表现这样的诚意,她如何拒绝得了?

几天之后,例行的主管会议结束后,她正色告诉我们,她已获得董事会的谅解,很快就要离开国艺会,到台积电上班。听完后大家面面相觑,现场一片沉默,她则力持镇定,最后只说:「就这样了,在新的执行长还没来之前,会务暂时由副执行长代理。」说完便起身离去。

我这个副执行长这时才大梦初醒,一年前她擢升我为副执行长以来,我一直谨守副手的角色,从不敢逾越权限,如今必须扛起当家的重任了。首要任务就是举办晚宴为她送行,除了全体同仁,也邀请董事和文建会高层参加。

席间杯觥交错,谈笑风生,一如往常聚会,但大家心里都有些沉重,气氛也有些伤感。我的感受特别强烈,因为陈执行长的离去,代表我心目中的飨宴已曲终人散,终至成为绝响。

六、

陈执行长常和我分享她的生涯规划,说五十五岁时就要退休,去过自己真正想过的日子。我只是听听,从来不曾当真。像她这种金字塔顶端的法务主管,每场官司的胜负动辄以百亿元计,张董事长怎么可能放人?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通常是武林高手的宿命。

但五年之后,也就是民国九十一年底,她真的说到做到,放弃了千万的年薪外加年终分红,从台积电荣退了。而她「真正想过的日子」,就是开始一系列的认养古迹和老房子。

九十二年,她捐了三千万元,认养了台北市立美术馆旁的「圆山别庄」,经过重新装修后,改名为「台北故事馆」,成为一个小而美的艺文开放空间,很受台北市民喜爱,因此一做就是十二年。九十八年又认养了延平南路的「抚台街洋楼」,可惜三年合约期满,即退出未再续约。她成了台湾第一位以自然人身分与政府进行古迹委托经营的范例。

这两栋老房子的产权都属台北市政府,凡事都需按照合约,经营上受到诸多限制,无法充分发挥理想,她便想买一栋老房子独自来经营。一百零五年,她看上迪化街一栋老房子,前身是「广和堂药舖」,曾是台北最大的中药材药舖,正是她最钟爱的历史建物,毫不犹豫便买下来。经过一年整修,变身为「迪化207博物馆」,于一百零六年四月正式营运,终得以一圆她多年的美梦。

七、

从「台北故事馆」到「抚台街洋楼」,再到「迪化207博物馆」,近二十年来我追随她的步履,经常进出这三栋老宅。尤其我退休后的这五年之间,到「迪化207博物馆」看展,与她叙旧,已成了生活中最期待的时刻。然而随着她远离台湾,归隐香江,这些美好的想像和期待,将永远成为过去了。

几天之后,我收到她寄给我的「老宅,曾经」一书,厚厚一册,采用高级精装书封面,印刷装订十分考究,一如她严谨的行事风格和高雅的品味。我花了很长的时间阅读,仔细看过每一张照片和介绍文字,宛如在看实体的「谢幕展」,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

看完之后阖上厚厚的扉页,感觉好像舞台上的布幕正徐徐落下。回首前尘,国艺会的「曾经」,历历如在眼前。不管时光如何推移,场景如何变动,既是谢幕,确实到了我们要互道珍重再见的时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