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书从哪来?”“如何读好书”乡村儿童阅读的困境与突围

无书可读”曾经是制约乡村儿童阅读的瓶颈。目前,在教育部、当地政府以及公益机构的帮助下,多数乡村学校图书早已告别数量匮乏的时代,但是书目更新滞后,图书与孩子的年龄、阅读能力不匹配,儿童阅读师资匮乏等仍然是困扰乡村阅读教育的问题。这就要求,相关部门、公益机构在送书之外,提供更多软性服务,政府、学校、老师学生多方合力,为乡村儿童阅读探索出一条“突围路径

看不懂的英语书和“大部头”名著

“孩子应该在什么阶段读什么书?有没有专家可以给我们列一份书单?”贵州省兴仁市大山镇河坝小学老师卢中良现在的困惑是,怎么给孩子提供合适的书。

兴仁位于贵州省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河坝小学坐落在距离市区45公里左右的大山脚下,前后是连绵起伏的青山,“这所小学是七里八乡最偏僻的了。”

今年31岁的卢中良从2015年起就在这大山里教书。他回忆说,当时,班级和学校使用的课外读本都是国家统一配发的图书,有寓言故事、童话书等。如今,班里图书角放的这些书几乎快被孩子们翻烂了。

在他的印象里,从2015年至今,学校曾经接到过三次图书捐赠,但很多书并不适合孩子阅读,有的是孩子们看不懂的英语书,有些是“大部头”的名人传记,绘本和拼音书很少,孩子们能看的书只有十分之一左右。

距离河坝小学十几公里的镇上倒是有书店,但卖的大多是教辅材料。

“学校的孩子大多是由爷爷奶奶照看的留守儿童,大人们平日里奔波,哪有时间督促孩子看书哦,他们放了学几乎就是玩。”卢中良坦言,全校181个孩子,想靠家长培养孩子的阅读习惯很难,而学校图书更新的滞后导致孩子们几乎读不到最新、最合适的课外读本。

云南昭通巧家红山乡牛栏小学同样也面临着类似的问题。近30年来,校长蒲明洪带着他的3个教学班里的26个孩子上课,虽然学校的书籍500多本,也有寓言故事、科教书籍等不同类型,但版本确实有些陈旧了。

深圳市爱阅公益基金会乡村儿童阅读资助项目负责人冯倩表示,公益机构在与乡村学校接触中发现,虽然很多学校有图书馆、阅览室,但存在阅读材料不实用,书目多年没有更新的情况

2014年,在当地政府社会公益组织帮助下,河南省三门峡市渑池县果园乡中心小学开设了图书室,藏有图书两万余册。

该校语文老师王莉莉说,目前图书数量已不是问题,但学校内很多书都是大人凭借自己的意愿给孩子买的,多是些世界名著之类,一上来就读名著,离孩子们的现实生活太远。王莉莉希望,未来政府、学校、公益组织购书时可以多听听孩子们的意见。

缺失家长陪伴难形成阅读习惯

卢中良说,在河坝小学的一百多名孩子中,只有一名叫邓明朗的四年级学生有阅读习惯。

邓明朗告诉新京报记者,他的爸爸妈妈都外出打工不在身边,书都是在当地炸鸡店工作的姑姑给他买的。

“‘阅读循环圈’的理论认为,儿童阅读需要三个核心要素,分别是儿童接触的阅读资源、引导儿童阅读的成年人和创设阅读环境,乡村儿童在这三要素上都有欠缺。”冯倩说道。

在冯倩看来,乡村儿童阅读现状严峻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缺乏成人阅读者的引导,对于城中村流动家庭、乡村留守儿童家庭而言,指望家长引导儿童阅读很难。

北京丰盛公益基金会心悦青少年教育研究中心的调研数据也印证了这一点。2019年第一季度和第四季度,该中心在河北、云南、新疆,对乡村学校校长、教师和学生进行了两个阶段的调研,共覆盖27798名中小学生。

第一阶段报告对43所乡村中小学校主管学生阅读的校长及相关教师进行的调研结果显示,90%以上的乡村中小学校人均图书拥有量达到了国家二级标准,但72%的学校反馈孩子们没有养成良好的阅读习惯,30%的学校反馈孩子们对阅读缺乏兴趣。第二阶段针对小学生的调研发现,超过六成的乡村学生平均每天阅读 时间不高于30分钟。

该中心在对20余位主管学生阅读的乡村教师线上访谈后,发现造成上述现象的主要原因在于,乡村地区未形成良好阅读环境且孩子未形成阅读兴趣,低年级组学生识字量有限且更需要家长指导等。

“很多学校和老师还蛮重视,但学习时间、课业压力与阅读课外书存在冲突。”北京丰盛公益基金会秘书长张晓洁认为,父母对阅读缺乏重视,很多乡村孩子受家庭环境的影响,难以形成阅读习惯和阅读兴趣。

乡村教师能否承受阅读之重?

当家长缺位时,乡村学校的老师们能否承担起陪伴并引导孩子阅读的重担?

从现实情况来看,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卢中良曾利用中午午休的时间带领孩子们一起阅读“水浒小故事”,但是由于乡村学校师资匮乏,学校工作太忙,很难坚持下去。

河南汝阳县王坪乡柳树村小学的郑老师也曾面临着同样问题。这所山村小学对应的420户居民分散在50个大大小小的山沟沟里,最远的离学校有11里地。8名教师带96位学生,数学、语文什么都教。

60岁的郑老师在这里教了一辈子书,今年刚退休,“孩子的家长识字也不多,孩子们放学赶紧跑回家吃饭,做完作业也很晚了,没有时间看书。”郑老师说,学校会拿出一些课时,让孩子们在阅览室读书,但除此之外,孩子们仍无阅读习惯。

“乡村教育资源相对落后,阅读往往是乡村学生认识世界的窗口。”王莉莉希望学生们能够多读一些书。她在班级里设置了图书角,她所在的学校每周拿出一节语文课作为阅读课。在阅读课上,王莉莉让每个孩子自由选书阅读。

“不是每个老师都有能力带着孩子做好阅读。光是让孩子把课内知识学好,有的老师就已经很累了。”王莉莉坦言,不是所有的老师都有带孩子阅读的意识和能力。“毕竟考试成绩更关乎老师的实际利益,对老师来说,把时间花在课内知识上,短时提升成绩更显著。”

教师质量参差不齐,是乡村儿童阅读开展的一项难点。亲近母语总课题组核心成员孔晓艳曾长期从事乡村阅读类公益项目。

前不久,孔晓艳曾赴距离昆明7小时车程的某个云南村落进行教师培训,接触到不少偏远山区的一线教师。她告诉记者,与城市相比,在乡村从事一线教学的语文老师,其文本解读能力、眼界格局,总体比较薄弱,教师自身的阅读量就不够,更别提培养孩子的阅读习惯。

除了自身能力有待提升,老师的教育观念也是影响乡村阅读教育的重要原因。

在孔晓艳看来,导致乡村阅读难以推行的原因,很多时候不是孩子对图书没有兴趣,而是部分教师对阅读的观念淡薄。

“不要把阅读当成负担”

虽然面对诸多困境,但部分乡村小学已在多年的阅读实践中,摸索出一条现实可行的路径。

在距离四川省广元市城区近40公里的山村里,坐落着一所乡村小学——利州区范家小学。8个班级、90名学生、14名在编教师,组成了这所包含幼儿园部及小学部的微型农村寄宿制学校。

与学校规模小、人数少的情况相比,这所学校的学生在阅读上则显得很“富足”——人均拥有120本书籍,每天50分钟的阅读时间、10分钟的阅读分享时间、设置每间教室的阅读区域……

阅读上的“富足”,离不开管理者的重视。范家小学校长张平原希望通过各种举措帮助孩子培养起阅读习惯。

2014年,张平原接手范家小学,成为这所乡村学校的校长。怎么合理安排住校生在校期间的晚自习、如何培养学生的阅读习惯成了张平原亟须解决的问题。经过一番考虑,张平原决定,将住校生晚自习的第二节课设置为学生的自由阅读时间,共50分钟。

张平原介绍,学校会依据学生的年龄特征在班级的图书角放置不同的书籍。

如何阅读这些书籍?学校并没有硬性的规定。比起指定书籍、要求学生完成读书笔记方式,张平原更希望学生们能根据兴趣选书,按照自己的方式记录。张平原举了一个例子:针对一年级学生的阅读课程,学校教师会花20分钟为学生们讲读绘本的内容,后30分钟则由孩子们自己阅读绘本。他希望通过这种方式逐步培养 学生独立阅读、自主阅读的能力。

除了设置50分钟阅读时间外,范家小学也通过“阅读美少年”等评选及阅读进度展示等活动,激发孩子的阅读兴趣。同时,学校内部建立了图书漂流制度,如果师生发现班级中的书籍不合适,可以在学校的图书储藏室进行更换。

与此同时,张平原也强调,教师在孩子们阅读中应该成为一名“陪伴者”“倾听者”,而不是“要求者”。他介绍,在学生阅读期间,学校教师会在教室中与学生 们共同阅读书籍,给学生起到陪伴和示范作用。阅读课程结束后,孩子们会有10分钟的时间分享自己阅读的感悟,教师将扮演倾听者角色,了解孩子们的阅读情况。

如今,张平原已在范家小学推行了8年的晚自习自由阅读课程。他注意到,有些学生在平时休息时间也会走到阅读区域捧起书,“有的孩子甚至一学期能读20到30本书。”

“不要把阅读当成负担。”张平原坚信,学生应该从小培养阅读习惯,而阅读是学校教育的一部分。

送书之外提供更多软性服务

与此同时,包括公益组织在内的社会机构也在寻找助力乡村阅读教育的合适路径。

冯倩介绍,从宏观层面而言,目前大部分公益机构采取的策略就是赋能乡村教师和校长,提供成人的阅读培训,打造书香校园的案例,这就需要校长和老师能够重视阅读。

孔晓艳认为,当下,更重要的是,孩子们怎么利用现有的图书资源去开展阅读。“现在肉的食材已经有了,但乡村教师不知道怎么进行加工,所以只能把肉继续放在那,继续吃青菜萝卜。”

孔晓艳发现,刺激教师的阅读兴趣,先培养教师的阅读方法,有时比直接告诉孩子们要多读书更见效。在她看来,乡村教师的整体文学素养虽然落后于城镇教师, 但她能感受到,乡村教师愿意接触并学习新内容,“因为这对他们来说是新天地,一旦有合适的学习资源,他们会比别人更认真,更有热情。”

“很多老师是不知道路径,不知道要到哪里去获得高质量的阅读。”因此,孔晓艳建议,通过有效的途径给老师提供高质量的培训,让那些有意愿的老师进入学习的体系里面提升自己,之后再去影响他身边的人,给身边人提供帮助,然后再让身边的人作用于孩子。

为此,孔晓艳所在的机构——亲近母语开展了“点灯人伙伴”计划。在乡村地区培养80到100名具备较好专业素养、教学能力、宣讲能力和公益精神的高阶儿童阅读种子教师,为乡村学校持续三年提供公益服务,并在自己的班级开展儿童阅读实验。

“不能把阅读引导都压到教师身上,尤其乡村老师的行政任务、教学任务都很重,师生比没有那么充沛,有些老师都是很多科目一肩挑。”北京师范大学社会公益 研究中心项目主管许英介绍,这在阅读公益组织中有分歧,有些组织认为不应该给老师叠加太多负担,给孩子自由阅读的时间就可以;有些组织认为这样没有效果, 老师需要掌握专业的带读能力。

许英认为,破解乡村阅读教育难题,需要在送书之外,提供更多软性的服务,比如在学校组织阅读活动、吸引志愿者帮助乡村学生建立阅读习惯等,让公益项目达到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但其亦坦言,目前列书单、送书相对比较容易,但推动进校园项目还比较难。

在孔晓艳看来,乡村阅读教育归根结底是政府、学校、老师、学生的合力。政策和公益机构等社会力量和一线教师需要相互结合。公益机构需要提供专业的支持,引领更多社会资源关注乡村阅读;而政府需要承担管理、激励的职能,保障公益组织的努力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