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化娜妮
浙江开化根博园「根宫佛国」的阿罗汉,每一尊皆栩栩如生,精雕巧艺如有神。(汪咏黛摄)
父亲只身来台,在台中与母亲相识相恋共结连理,养育三女两男(逸萍、淑华、咏黛、旭涛、鸣涛)。他的自传结语是:「一门碌碌,无善可述,惟乐天知命,融融和乐,尚堪自慰。」(照片提供/汪咏黛)
一趟浙江衢州行,我罹患了「喃喃自语症」。
暖阳洒在衢州南孔家庙的银杏树上,叶片亮闪闪,黄灿灿,美得让人忍不住呢喃:「爸,您在自传里提到读衢州高中,曾经和同学来这里看看吗?」
在下榻的旅店享用丰盛早餐,我被清粥小菜炎上,喃喃自语症又犯:「爸,咸豆浆、豆腐乳都超好吃,这是您念兹在兹的家乡味吗?」
进入钱塘江源头的开化县「根宫佛国」5A级景区,忒感亲切,觉得这片山林像极了我生长的地方──台湾唯一不临海的南投县。深深吸口芬多精,自言自语绕口令:「爸,晚上有一场两岸作家朗读会,我要在『您生长的地方』,分享『我生长的地方』南投诗人向阳的三首《南投诗抄》。您听听看,两地有没有相似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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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里储存姊姊交付1200字的父亲自传,让我得以依文索骥,喃喃自语症「有凭有据」,随时对着已在虚空界游戏的双亲,自问自答,仿若回到童年,在南投中兴新村公务员宿舍院子里扮家家酒,自得其乐。
父亲自传第一段写道:
「余祖籍浙西开化县,昔皖南徽州汪氏支族,闻因洪杨之乱南迁于此,曾祖以上耕读传家,先祖东林公始兼营商业,小康大族,卓望乡里,迨先祖衰迈,伯叔拆产,渐趋中落。」
此行,初识浙江小说家周新华,他对衢州历史极为熟稔,随口说上一段,都让我们这群台湾文友听得欲罢不能。聊开后,我提起父亲的自传,周老师马上接口,你的祖先可追溯到唐朝大臣汪华(586年~649年),江南六州百姓奉其为神,拜为汪公大帝云云,听得我一愣一愣。
次日,手机收到周老师传来的简体字史料,心头一震,没想到我这一问,竟然追出先祖将近1500年历史。晚上回到旅邸,立刻与台北的姊、弟联系,回报「身世之谜」。
「真的假的?我们祖先做这么大的官,还被人拜喔!」
「还有一个新发现,」我掩不住兴奋:「开化方言『女儿』叫做『娜妮』,我终于学会一句爸说的『土话』了!我现在有了个新名字──开化娜妮。」
我们五个兄弟姊妹分别在台湾中部、北部出生,平日讲国语,听得懂母亲说台语,却完全听不懂父亲和他同乡的对话。小时候我曾抱怨:「『你们』开化人说的是天下最难懂的话,不开化啦!」父亲哈哈大笑:「这是『我们』的土话,幸好『你们』听不懂,不然秘密都被听光了。」
秘密?哇,这可好玩了,小朋友最喜欢秘密!可惜虽然很努力听,依然一句都猜不中。这是小女孩深藏心中的遗憾。
而今,父亲往生整整40周年,已届初老的幺女儿来到他生长的地方,学到一句家乡话「娜妮」,当年遗憾稍解,但听到的瞬间,心中澎湃不已,只能借由捡拾滑落的餐巾,弯腰拭泪,喃喃自语:「爸,多么希望这是出自您亲口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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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习惯唤我黛黛,童𫘤时期父亲还送我一个暱称:傻丫头。
年长我5岁、2岁的两位姊姊,聪敏灵巧十分能干,相对之下我能帮忙母亲做「细活小帮手」的机会少了许多;加上我的专属任务,是陪伴小2岁、4岁的两个弟弟玩耍,爬树、打球、骑马打仗、扮家家酒,「幼稚赏味期」得以延长,少忧少虑,说哭就哭说笑就笑,迎来傻丫头的称号。
咱家有个规矩,只要有客人来,五个孩子必须放下手边的功课或事情,出来打招呼。父亲介绍到我,通常会促狭笑道:「这是我家傻丫头──老三黛黛。」
嘿,黛黛虽然看起来有点小瓜呆的憨相,但是听得出来父亲不是真的笑我傻。当我开始接触各类散文、小说、电影等等,更读懂了那一抹笑。
父亲21岁只身飘洋过海,在台湾落地生根、开枝散叶,他乡已然是故乡,那一抹跟朋友介绍「傻丫头」的笑,应该是他欣慰自己有能力成家立业的幸福吧?
成长于贫困战乱年代的父亲,从来就知晓幸福不是唾手可得:
「先严银水公盛年逝世,先慈夏氏母兼父职,时余昆季五人皆幼,食众生寡,日益艰困。余八岁启蒙,先入家塾读诗书,尚敏悟,塾散将辍学焉,幸恩师携往邑城,负笈县立中心小学高级部,卒业后,就读省立衢州高中,未久日寇陷浙,母校既毁,辗转流亡,赖半工半读,勉强学业,且借以历练自立。」
曾听父亲说,民国16年(1927年)出生、排行老二的他,是家中唯一离乡念书的孩子。那年代,不是人人有书可读,他们先到村里的祠堂(私塾),学些千字文、百家姓、三字经等,一般读到10岁以上才能进小学,吃穿过得去的家庭,多半也只能挑一个孩子离家去上小学。
父亲在私塾是全村第一名,老师惜才:「这孩子不继续读书太可惜!」老师开口,一言九鼎,全家节衣缩食,托付老师安排原名汪月生、学名汪泓的父亲,走出开化县龙山底乡下溪村,展开迢迢求学路,期待有朝一日衣锦荣归,造福桑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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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32年,返梓侍母疾。母逝,逢蒋公号召『知识青年从军』运动,余亦请缨,得蒙革命洗礼。34年秋抗战胜利,随军赴榕城,闻系待命戍台,旋不果。改驻浙江萧山,受预官教育,迄35年6月复员并奉准复学,就读于国防部预干局特设杭州青年职训班高师科。
时余已弱冠,知学问为立身济事之本,惜阴勤读,未敢蹉跎,且以性喜文史,课余更选修新闻编采之学,所获尤多于师范本科。」
国破山河在,父亲收拾起失恃悲恸,响应政府「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从军抗日。那年他17岁。
17岁,娜妮我还在台中市天主教晓明女中,受到修女、老师、教官的悉心照拂,和闺蜜编织少女梦,嘻嘻哈哈读高二呢!父亲却必须中断学业,投笔从戎,匆匆受训准备浴血保家卫国。
儿时,父亲将这等生命大事,轻描淡写当笑话讲给我们听:「我的运动细胞不佳,编入青年军209师639团第2营6连,体能战技训练严格,一个简单的『跳马背』就吃了不少苦头。」他边说边演,逗得我和两个弟弟瞎起哄:「齁,这样很漏气耶!幸好我们没遗传到您这点,我们可是田径、棒球校队呢!」
当然,最该庆幸的是,父亲尚未上战场,日本人就投降了,不然怎么会有后来的我们呢?
父亲在战后重返校园,进入师范勤奋向学,喜爱文史并修习新闻编采,这样的好因好缘,种下日后来台良机;而我这「傻丫头」,完全遗传开化老爸的喜好──大学读历史系,毕业后考进报社,终生与文字为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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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青职卒业后,有昔日同袍在台办报,知余在杭所习,电邀共事,遂于民国37年岁首东渡,历任各报编辑、记者、采访主任历7载。
新闻文化工作本余所好,学以致用,亦堪胜任。不意是时台湾新闻界风气渐趋窳败,稍有不慎,即易失足;且婚后家计渐重,乃思改业。」
28岁做到采访主任,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父亲却决意离开热爱的新闻工作,自传里短短59个字,让我初看的第一个反应是:这里有「猫腻」,一定隐藏了不少忍与痛。
但一转念,想到父亲一生的行事风格,被长官同事朋友评价为「正派、清白、热诚」,也就明白他的抉择是必然,虽然他从来不说──不说人非,不辩己是。
至于「家计渐重」,母亲说,的确如此,因为那时已有两个女儿,我将于次年出生。母亲对父亲的决定向来全力支持,何况当年外公帮她婉拒台中乌日富商子弟的提亲,主张她嫁给摇笔杆的开化读书人,母亲已笃定这辈子要过安贫乐道的日子。
初遇父亲,母亲是在台中市区最热闹的继光街百货行当柜姐。据父亲友人形容年轻时的母亲,套用现代流行语:「撞脸」当红明星葛兰。跑新闻的父亲马上被煞到,一得空就出现在柜台前,假藉买东西「把妹」。
「其实,我没有想要那么快结婚啦!」母亲讲述起这段我们百听不厌的恋爱史,虽然年逾70,依然「面红红」。外公非常欣赏这位外省知识青年的人品,同意23岁的父亲于民国39年元旦,迎娶台中北屯郭家美丽的17岁次女秀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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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离开中部新闻界,举家北漂,经友人安排在台北市税捐处觅得一职,因无任用资格,仅能充任雇员,晚上到台大夜间部选读政经文法诸科,苦读后于民国49年通过高考,成为正式公务员。
父亲说:「我的公务员薪水虽然微薄,但不会让你们饿肚子。」果然,每到月底,咱家餐桌上只吃得到母亲的酱油拌面、葱花蛋炒饭,不过,都能吃得饱饱饱;大姊、二姊去领政府配给的面粉,家人围在一起做馒头、菜包子,还可以送到邻居家分享。日后父亲升至有司机送他上下班的职位,桌上出现四菜一汤了,但他还是最爱清粥小菜豆腐乳。
「自问出身浙江农村寒门,幼读诗书,兼承庭训,素以不失农樵诚朴之本自勉;服膺公职,尤须清白为人,实在做事,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庶几俯仰无怍。」
公仆生涯历经台湾省政府民政局、台北市政府民政厅、台北市景美区长、监察院,父亲56岁(民国72年)在任上病逝,鞠躬尽瘁。离乡35年,他没有等到4年后的解严开放探亲。
金秋时节,我与衢州作家结缘,带着父亲写的自传参与交流。走访衢州南孔家庙、开化根宫佛国、江山廿八都古镇、江郎山倒影湖、常山宋诗长廊……,眼下风景,一步一凝眸,处处都有父亲的身影。
我不时喃喃自语:「爸,娜妮陪您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