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杜·裘德:抖音比电影有趣得多
作者:Leonardo Goi
译者:易二三
校对:鸢尾花
来源:Filmmaker
(2023年8月10日)
洛迦诺一个闷热的下午,拉杜·裘德和我坐在一个由集装箱改造而成的采访间里,几天前他的新片《不要太期待世界末日》刚刚首映。社交媒体在这部电影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该片是21世纪生活的惊人缩影,旨在记录这个本末倒置的数字时代,并剖析其脉络。
《不要太期待世界末日》由拉杜·裘德自编自导,是一部混合了黑色喜剧与公路电影的拼贴作品。故事的中心人物是安吉拉(伊林卡·马诺拉什饰),她是一名工作过度的制片助理,其公司受雇于奥地利企业家,为后者手下的罗马尼亚员工拍摄工作安全视频。安吉拉开车在布加勒斯特四处试镜,对象都是因工作致残的人——他们都主动承认这一切是因为自己没有采取最基本的预防措施,为老板们顶罪,以换取500欧元的奖金。
但裘德还在女主角的忙碌中穿插了另一部影片的片段,即卢奇安·布拉图的《继续前行的安吉拉》(Angela Moves On,1981)——该片的主人公也是在布加勒斯特四处奔波,以开出租车维持生计。早先的一个插入字卡表明,这两部影片存在着「对话」,但它们之间的关系——尽管所处的两个时代之间有许多相似之处,而且两位「安吉拉」都必须面对各种困境(厌女症、经济困难)——远不止是一部连续性的历史。
正如裘德在我们的谈话中指出的那样,布拉图的电影是一部极具颠覆性的作品——在齐奥塞斯库的政权下,这部罕见的作品成功地躲过了审查,并捕捉到了那个时代其他电影从未想过要公开的国家极端贫困的一面。
裘德的新作也散发着某种颠覆性。如果说安吉拉正在制作的安全视频归根结底是在提醒人们遵守规则,那么《不要太期待世界末日》则是在不断打破常规。影片的镜头从胶片切换到数字,在布拉图的故事、安吉拉现今的城市漫游(由马里乌斯·潘杜鲁用颗粒感很强的16毫米镜头拍摄)和安吉拉在互联网上的另一个身份「博比塔」之间跳跃——博比塔是一个极为厌女的漫画式形象,通过TikTok短视频对女性进行各种侮辱。
《不要太期待世界末日》的故事跌宕起伏、蜿蜒曲折,以万花筒式的布局取代了线性的三幕结构;这种自由发挥的特质和无穷无尽的好奇心也许是它最大的优点。影片还充满了对电影和书籍的无数引用,充满了对国家精英、宗教人物和掠夺该国的外国势力的嘲讽,它似乎存在于一个被无限渗透的宇宙中,容易受到各种影响和刺激,其形式上的创造性不仅证明了裘德的创造力,也证明了当一位不惧怕试探其极限和可能性时,电影这种媒介所能散发出的活力。
问:我们从影片的片名开始聊吧,我知道这句话出自波兰诗人斯坦尼斯拉·耶日·莱克,但我很想知道是什么吸引了你将其用作片名。
裘德:嗯,这句话表达了一种矛盾,这正是我想要的。另一方面,它传达了一种精疲力竭的感觉,但同时又带有明显的讽刺意味。你可以把它当作一个玩笑,也可以把它当作一件严肃的事情。我认为这部电影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如此。
问:说到讽刺,我记得你曾将自己的上一部作品《倒霉性爱,发狂黄片》形容为「不幽默的喜剧」——
裘德:没错!
问:但那部电影和本片一样,充满了搞笑的迂回和插曲。这让我对幽默在你作品中扮演的角色产生了好奇。你似乎把幽默当作一种武器,既能嘲弄当权者,又能给受压迫者一些尊严。就像薄伽丘或达里奥·福一样。
裘德:达里奥·福?我从来没读过他的作品?他是个很棒的作家吗?我应该读读他的作品吗?
问:没错!你们使用讽刺的方式很像。
裘德:好吧,我记住他了。我似乎从来没听过他的名字(裘德拿出手机,打字)。幽默是个很复杂的问题,因为有各种各样的幽默——咄咄逼人的幽默、轻松愉快的幽默……我总是不太愿意用这个词,因为我觉得它涵盖了太多不同的东西。虽然对我来说,它只有一两种含义。
首先,我感兴趣的幽默是那种能帮助你从新的角度看待问题的幽默。比如,以我们俩为例。我们坐在一起,看起来很严肃。但当你停下来想一想,整个场景其实很可笑,他们把我们关在——这是什么,集装箱吗?太荒诞了。所以,一方面,我被这种幽默所吸引,这种幽默来自于对事物的看法的改变。另外,我也不是一个行动派,我总觉得幽默至少是一种重新思考的欲望。我很乐意让我的场景比它们本应持续的时间长一秒,因为我所追求的幽默往往就在这些瞬间。
其次,我觉得幽默——尤其是在本片中的运用——可以成为一种前卫而有力的批评工具,这要归因于它可以放大和夸张事物的方式。就像漫画一样:把一个细节夸大得不成比例。比如《查理周刊》中的那种幽默,我非常喜欢,它通过这些荒诞的夸张手法,对事物进行批判。这就是我们在这部电影中遵循的原则。这也是我和演员们对于幽默的看法。安吉拉在社交媒体上的化身博比塔是扮演她的女演员自己创造的。
问:她是在拍这部电影之前就已经创建账号了吗?
裘德:没错!事实上,早在我们合作的几年前就有了。当我联系伊林卡时,我就告诉她我需要她和她的互联网化身同时出演。
问:在你的电影中,经常混用高雅和低俗的演员——如果我说错了,请指正——比如在《倒霉性爱,发狂黄片》中,你选了经验丰富的演员和很多只演过情景喜剧的演员。
裘德:而且是那种最糟糕的情景喜剧!(笑)
问:这种选择有何特别的用意吗?
裘德:亚当·戈普尼克和柯克·瓦尼多合写了一本书叫作《高雅与低俗》(High and Low),探讨了现代艺术与流行文化之间的关系。我认为答案就在其中。这本书认为,现代艺术往往融合了高雅和低俗,但对我来说,人们需要把两者作为不同的事物来欣赏。
当人们说他们只喜欢低俗的电影时,我总觉得这很民粹。有趣的是,这种冲动有时也来自知识分子、影评人和电影人。我并不反对那些只想看查克·诺瑞斯电影的人。但对我来说,要真正热爱电影,热爱文化,就必须能够平等地欣赏这两种流派。没有什么比中庸更令人不爽了。我更愿意看到低俗或高雅的东西。
问:在你的电影中,这两股力量似乎始终以一种辩证的关系存在,而且你不一定会解决其中的摩擦。
裘德:没错!是这样。
问:这让我想起了《倒霉性爱,发狂黄片》的副标题:「一幅流行电影的素描」。你会给这部新片贴上同样的标签吗?
裘德:我可能会称它为一幅社会电影的素描,或者是一部关注社会问题的电影。但仔细想想,「素描」这个概念——我觉得《不要太期待世界末日》可能比《倒霉性爱,发狂黄片》更像是素描。我认为,这种风格暗示了一系列潜在的可能性,而这些可能性可能会在一部更面面俱到的作品中被扼杀。
例如,《不要太期待世界末日》中的两个故事,基本上都是发生在我或我周围人身上的事情。第一个是我认识的一位年轻制片助理的故事,他因为工作过度劳累,在开车时睡着了,死于车祸。第二个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当时我正在为一家公司拍摄工作安全视频。他们看似用心良苦,最后我发现他们只想愚弄员工。整部影片基本上就是根据我了解的经历改编的。
我先有了这两个故事,但一开始还不知道如何把它们捏合成一个。我担心的是,我必须删掉很多你所说的辩证元素,很多矛盾——这些在一个完整的故事中是行不通的。但我希望这些矛盾能够存在。因此,我决定将这两个想法联系起来,但也以某种方式将它们区隔开来。
当然,在融资过程中很难向资方证明这一点——为什么要有两个故事,为什么不只拍一个?所以我最终把它们分别叫做A故事和B故事。第二个故事基本上就是有着我的风格的B 级片。它更短、更快、更煽动。花一部电影的钱就能看两部电影,我觉得很划算。
问:你还在安吉拉辗转于布加勒斯特的旅程中穿插了卢奇安·布拉图1981年的电影《继续前行的安吉拉》。早先的一个插入字卡表明,这两部影片存在着「对话」。你认为两者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裘德: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当我对故事有了更清晰的认识后,我开始寻找以女性为中心的罗马尼亚公路电影的范本。最后发现,除了布拉图的作品之外几乎没有其他作品,虽然它不太为人所知,不过我感觉现在年轻的影评人正在重新发现这部作品,并称赞它是一部「原女性主义电影」——确实如此。
除此之外,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布拉图的电影刻画的是一位生活在共产主义政权下的女性,在那个时代,人们不得不面对政治审查。我想将这幅肖像与在当今罗马尼亚从事大致相同工作的女性的肖像并置——并将我们今天的政治自由与当年齐奥塞斯库政权下的种种限制相比。
问:但这既是一段既有延续、也发生了变化的历史。看着影片在两个故事情节之间穿梭,我不禁注意到两个时代之间的一些相似之处。首先是对猖獗的厌女情绪,其次是影响两位安吉拉的经济困难。
裘德:当然,这是因为《继续前行的安吉拉》——一部最终获得罗马尼亚审查机构批准的影片——非常具有颠覆性,布拉图本人也是如此。不过,你只能从散落在各处的几个真实镜头中瞥见这种颠覆性,你从安吉拉出租车的车窗中看到的细节,都在一瞬间闪过。如果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人们在排队等候食物,而这在当时是绝对不允许出现的!因此,我决定把这些瞬间放慢,让大家看到这些细节。你现在可以看到贫困、社会问题——有各种各样的暗示。我想赞扬这部影片的颠覆性。
问:我很高兴听到你用这个词,因为这让我想起了你说过的关于《不要太期待世界末日》的一句话:「我的电影变得越来越业余。」这种特质给人非常叛逆的感觉,并且由此产生了一种嬉戏感。
裘德:这其实是雅克·里维特在谈到罗西里尼的电影时说过的一句话,它又回到了我们之前所说的结构问题上。电影,更不用说电视,还有如今你在流媒体平台上看到的东西,都充满了规则,这些规则规定了剧本应该如何运作、演职员表应该如何呈现、应该如何获得融资……一切都是预先确定好的、可控的。我以前也在剧院工作过,那里的情况很不一样。
也许是因为涉及的资金较少,我不确定。你可能没有那么多表达的机会,但却更加自由。而在电影界,不遵守规则的要么是叛逆的电影人、有远见的人——比如戈达尔,他可能就是这方面最伟大的典范——要么就是业余爱好者,他们打破规则是因为他们不了解规则,或者根本不在乎规则。
为了成为一名专业电影人,我付出了太多努力,现在我觉得自己被困在了中间。不仅在专业层面,在心理上也是如此。因为这些规则阻止了你的大胆尝试。因此,我有意识地尝试回到业余身份。我认为罗西里尼是这方面的典范,里维特是对的。很少有人重视罗西里尼在20世纪60年代之后拍摄的电影。也很少有人提及他在印度拍摄的电影或他的电视电影。我记得15年或20年前第一次看这些电影时,觉得它们一文不值。
罗西里尼怎么会变成一个如此草率的电影人?但现在读了更多关于他的书之后,又再看这些电影时,我居然爱上了它们。因为它们背离了规则。他鄙视电影,但仍然想拍电影。这些晚期电影就是从这种辩证、矛盾中产生的。它们一点也不成功——我的意思是,它们不是《火山边缘之恋》或《游览意大利》,但它们仍然是非常非常棒的作品。如今,这种业余精神已经超越了传统电影的范畴。你看过罗马尼亚的TikTok短视频吗?
问:好像没有。
裘德:凑过来,我现在就给你看。(裘德掏出手机,开始滚动播放一些 TikTok 视频——同步舞蹈、对口型表演、宠物滑稽动作、恶作剧、插科打诨)这些都是你在电影里找不到的。这是业余电影。对我来说,这些东西比当今上映的所有电影都要有趣得多、挑衅得多、反常得多。
当然,我也看到了这个平台的问题,以及它背后有毒的意识形态。但如果你诚实地面对自己,作为一个电影导演,你必须承认,这些视频比我们拍的东西带来的影响要强大得多。
问:就像你的电影和布拉图的电影一样,所有这些影像——TikTok视频、少数Zoom电话视频、《安吉拉继续前行》中的片段以及你拍摄的安吉拉开车在布加勒斯特穿行的黑白片段——似乎都存在着对话。我很想知道你在它们之间看到了怎样的张力。
裘德:我想通过这部作品创造一个电影的国度,可以说,所有这些影像和不同的镜头都可以在这里共存和碰撞。我不知道它们的互动会产生什么样的深度,但我相信电影是表面的艺术,你在这些表面上做得越多,就越容易从它们互动的方式中看到某种深度。我的看法可能不对,但对我来说,电影都是从表面开始的。如果你能很好地刻画表面,那么一些迷人的想法就自动从深处显现出来。
问:能否详细谈谈你在影片中切换不同风格的理由——从安吉拉开车时的黑白16毫米胶片到数字摄影机拍摄的片段?你与摄影师马里乌斯·潘杜鲁在交流中受到了哪些启发?
裘德:这种转变是必要的。当我试图将档案影像融入这部影片时,我一直在努力使它们看起来与其他影像不同。起初,我认为安吉拉在布加勒斯特开车的片段可以用手机拍摄。但我们已经有了博比塔在社交媒体上的片段,我希望每一个片段都有各自独特的质感。因此,我想用彩色镜头来拍摄现代片段,并对它们进行不同的色彩分级,就像索德伯格在《毒品网络》中所做的那样——墨西哥部分偏黄,另一部分偏蓝。
最后我决定用黑白16毫米胶片拍摄。在匈牙利有一家洗印厂,而且并不昂贵——如果你不拍摄大量胶片的话。我也不想拍太多!我想要像沃霍尔那样拍摄:快速,拍摄次数非常少,总是能接受意想不到的意外。我们在实验室里做了一次测试,然后就选中了这款胶片,它的颗粒感很强。这是一个学习的过程,我非常享受这个过程。我真的不知道我们还能使用这种格式多久——我希望它不会在短期内消失——我很想在它消失之前尽可能地利用它、探索它。
问:在今年早些时候的柏林电影节颁奖典礼上,你曾说「剧本是簿记员的控制工具。」你自己的创作过程是如何展开的?你是完全按照剧本拍摄,还是会为即兴发挥留有余地?
裘德:两者结合。我写的剧本初稿总是比较传统,因为我知道这是我获得融资所需要的。但之后我会对它进行更多的加工和调整。至于即兴发挥,这取决于你如何定义它。我觉得当我们谈论即兴时,通常指的是与演员合作的方式。但对我来说,影片中真正的即兴发挥是车行驶的方式以及经过的城市区域,这些都不是预先设定好的。伊林卡发动车之后,我们会根据交通情况即时告诉她该往哪开。这就是我所推崇的即兴发挥。
与此同时,我让影片对周围发生的一切做出反应。这就是为什么影片中有很多元素都是从新闻中提取的,比如英国女王的去世,或者不断提到的查尔斯国王,他在罗马尼亚有一座庄园,也是我们媒体版图中的一个重要角色。还有萨曼·鲁西迪——这些事件和人物都是当时的热门话题。这是因为我希望这部电影能够立足于特定的时间和地点。
我感觉许多电影人都在努力制作「普世」或「永恒」的电影。而我恰恰相反。我希望我的电影给人一种非常当下、非常具体、非常具有现实意义的感觉。有些人一想到自己的电影在上映一两年后会显得陈旧,就会感到恐慌。但我恰恰希望如此,我希望它们给人不合时宜、甚至过时的感觉。这也是我作为观众所喜欢的。我对完美的电影不感兴趣。
当然,当你碰巧遇到一部伟大的电影或一本伟大的书时,可能会觉得十分感动。但我更感兴趣的是在我的作品中发现潜力,探讨想法。电影本身可能并不完美或精良。但我希望它们能更有活力、更有机、更真实,迸发出各种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