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日留日,日本是你留得了的?」

老侯

看了一下教育部的资料,2012年度台湾赴日的留学生人数为6千多,仅次于美、澳,居第三位。

这个数字,大致上是呈增加的趋势,与日本下降的国力几乎成反比。个中原因只有等专家来评论了。

赴日留学的投资,我粗算一下,比美国略少,比澳洲要多。在东京,每月的生活费要5到6万台币之间,学费还要另外再算。以一个受薪阶级而言,家中出了一个留日的孩子,就势必要有节衣缩食的心理准备

所以,当年我决定留日,给家里带来冲击不小。母亲为之脸色一变,父亲为之半天不说话。在他们为我做的规划里,我在美国有个姨妈,可以就近照顾我的生活起居,留美绝对比留日来得经济。父亲从一个公家机关的雇员退休,母亲肢体残障,家中经济状况连小康都谈不上,若非我一路念公立学校,恐怕连拿大学文凭都是痴人说梦。

有看倌说:「老侯,你也真是不懂得秤秤自己的斤两!你这种状况,也学人家留学日本,给自己家里添麻烦?」看倌呀,事出必有因,坏就坏在高中时期认识了一个好友。我和他臭味相投,上下车同样都有司机接送,他是私家车司机,我是公车司机。此公在台湾,学文不成,学剑又不成,老爸于是资助他到日本留学。成天听他从日本传来的消息,无非就是五光十色的新奇体验,这必然也影响了当年没见过世面的我。再怎么说,台湾留英语系国家的多,留日的相对较少,我若英日语皆通,或许可以增加日后自己在就业市场的竞争力(事后证实也确是如此)。再加上从小到大,听父母话已听成了习惯,在留学一事上,就想「逆反」一下。

留日,就这么在我心中成了不可撼动的人生目标。

「听说你要留日,你知道隔壁的刘妈妈怎么说吗?她说,日本留学,哪里是我们这种家庭去得了的。我们那点收入,全拿来供你留日都不够!」母亲坦白地说出了自己的苦恼。

语带安慰地说:「妈,大陆的留学生,身无分文也能留日,为何人家行,我不行?我可以打工,工读赚钱,不会给家里添负担。」

妈妈依旧是半信半疑。说实在,连我对于自己能否自食其力都不是太有把握。什么「辛苦洗盘子、当店员,苦学出头的大陆留学生」形象,纯粹是我向壁虚构而来。谁、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凭着洗盘子刻苦求学有成,这例子我一个也举不出。但我自认为很有说服力。

妈妈苦着脸,爸爸则仍然是坐在一边,一语不发。爸爸的一语不发,有另外的原因。家里有个长辈,当年被日军打死,爸爸还有个挚友,是个东北人,生下来就因为「九一八事变」成了亡国奴。就连我的外公,也曾在衡阳保卫战中险些丢了性命,父母周遭充满了这些对日本理不清的国仇家恨,偏偏我成了矢志留日的孩子(今日看大陆愤青的反日暴动,犹如看到20岁前我的「放大10倍版」)。父母心里情绪之复杂可想。

我决定在经济上不给家里增加太多负担。只要经济上能自立,父母不该有太多怨言。我把我稚嫩的规划告诉父母:「你们预备让我留美的资金,我只需要一点,就当是『初期投资』,作为学费,去日本语言学校,上三个月的课。之后,我会考公费。我查过了,只要考上了,学费全额补助,每个月还有廿万日币的生活津贴,不需要家里出一毛钱。从开始学日文到考上公费,预计一年。一年后,正式到日本念书。」

我把计划说得有模有样,所谓「初期投资」,其实就是名符其实的sunk cost(沉没成本),丢到水里无声无息。我知道自己正在进行一场豪赌,赌钱,也赌时间。到时只要没能考上公费,钱没了,人也不再年轻。

听完我的话,父亲的脸色不太好看。他其实并不在乎钱,为了不让自己儿子因为家庭因素留不了学,他连抵押房子的心理准备都有了。只是,「留学日本」,毕竟超出他情感容许范围太远太远。

「你要去就去吧,」沉默半晌,父亲总算说出他的最终决定。「我们是什么样的家庭,能支援你到什么程度,你自己清楚。到了日本,没人能照顾你,你要好自为之。」

父亲同意放我单飞了,母亲不再有意见。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脱离父母的手掌心」。就这样,我赴日留学的计划正式付诸实施。

学日语,半年之内求得「小成」;准备交流协会公费考试,一年之内取得「大成」。一个廿多岁的年轻人,第一次对自己人生作这样严肃的规划,如今回头想想,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仿佛人生最大的雄心壮志,全都在这时迸发。日后的我,竟然是随波逐流的多、奋勇一搏的少了。

在日本的好友早就帮我张罗好语言学校入学的事情,所以我到东京的第二天,就能直奔语言学校。他建议我:语言学校只上半天课,剩下的时间,与其闲晃,不如打工。一方面赚钱,一方面也算借机学习真正的生活日语。

「我认识一个台湾人,在新宿打工,就要辞职了,他空出来的缺,你可以递补看看。」好友这样游说我。我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难得出国,全方面体验人生,本来也是到海外探险的目的之一。游学打工,又有什么不能尝试呢?

就在我上了一周的日语课后,透过朋友介绍,我和了那位即将辞去打工工作的台湾人初次见面。

「你能来递补我,我最开心了。毕竟我在店里打工了半年,和老板也混得不错。我一走,老板还要忙着找人,我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你来接替我,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那位台湾同乡说着,表情似是如释重负。

「你的工作有那么辛苦吗?怎么说得好像很难找到人接替似的?」我不可置信地问道。

「恩,工作内容并不苦,就怕你待不下去。」他诡异地说。

「什么意思?」

「是卖女人内衣的。店家就在新宿车站下面的商店街。你只需要看陈列架胸罩内裤少了,就到仓库补货。很轻松,时薪980日币。就怕你身为一个男孩子,在那种都是女客人的地方,待不住。」

「求之不得」,我暗自念着。内衣内裤捧在手里、甜在心里,还能领980日币时薪,人世间有这么好的事情?这要换成今天,少不得又会被媒体大大渲染成「大学毕业生沦为异国内衣店搬运工」、「血泪:高学历台湾青年海外每日搬运胸罩内衣」之类,搞得举国同此一恸。

我表情为难地爽快答应。

第二天,约好下课后,和台湾同乡会面。他领我到了新宿的地下街女性内衣店,和店长打了招呼。店长是个年约四十的男人,对于我半生不熟的日语,他没多大意见,只吩咐我要勤快补货,让店面陈列架维持好的卖相。台湾同乡接着交代我作业程序,我一个一个记牢了,当日就交接完毕,走马上任。

接近三个月的内衣店工读生活,就这么展开了。上午上学,下午工作。工作内容确实如那位台湾同乡描述,「很轻松」,除了店长,我是内衣店唯一的男人,和门神一般站在女性内衣店门口不太妥当,我当时的日语能力又不能应付女客人的问话,所以,能做的就只剩搬胸罩内衣。陈列架货少了,就补货;仓库货少了,就通知店长叫货。长久下来,别的日语还没进步,内裤内衣的关联日语倒是「多识虫鱼鸟兽之名」,进步神速。三个月下来,我的日语除了内衣店相关用语,其他进步并不明显,但计划中的三个月语言学校期限已到,我买了一本「朝日新闻」出版的《天声人语》社论集作为日语课外教材,收拾好行李回国

公费考试要求的专业科目(「经济学」等)水准,与考研究所差不多;日语水准则比一级日语还难(要口试),这些我都计划在一年不到的时间内准备,确实吃力。回国之后,我再在父母的资助下上考研补习班补专业科目;日语则是土法炼钢,《天声人语》里的报纸社论,我选了50篇,每一篇都硬背,一定要背到随手写出一字无误的地步。就这样七、八个月下来,我已经不怕日文的读、写,但听、说仍是一大问题。补习班的经济学课程上完了「总体经济学」,「个体经济学」只上了一半。只是时间已无法等我,我硬着头皮去考。

经济学,我考得不算太好;日语,我考得不算太坏。信心在五五波上下。值得一提的:日文作文题,竟与我背的《天声人语》一篇社论若合符节,我下笔如有神,写出了一篇「社论水准」的日文。结果公布:我的笔试通过了。但笔试过关,还有口试等着我。外语听、说能力,哪里是可以一蹴而成的?我在日本搬了三个月的胸罩内裤,开口能说什么日语?不安,随着口试的逼近,逐渐增大,直到口试当天。

口试那天,在台北日本交流协会,四名日籍面试官对着我,轮番出问题。

「侯先生,说说您到日本留学的计划?」第一名面试官开口问了。

这题简单,是在我预想范围内。我松了一口气,答:「我想学习日本的经营管理。」

接着,第二名面试官也开口问了:「喔?日本的经营管理?你认为有什么好的地方,值得学习的?」

这也是在我的预料范围。我照本宣科地答:「因为日本的大企业在这地方作得很先进,能掌握市场脉动,作出正确的决定,我希望从中学习。」

够了,我想。再多的,我也答不出来了。谅你们也不会问得再深入了吧?再深入下去,那就不是口试了,而成了笔试。接下来,只要他们谈一些天气、问一些兴趣,这口试也该过关了。我如此乐观地盘算。

第三名面试官清了清喉咙,追问:「侯先生,您能不能再具体描述一下,举例说明,为什么日本的经营管理,值得你做研究?」

我开始冒冷汗。不就是面试吗?都说见面三分情,你们怎么一点都不留情呢?你们听我结结巴巴的日语也该知道:我就是个卖胸罩内衣的,哪是能回答什么「经营管理」这类大道理的专家呀!

对了,我是个卖胸罩内衣的!我突然灵机一动,想起了卖内衣时的「SOP」。

「比方说…」

「比方说?」

「比方说,日本店舖管理这方面就做得很好。『陈列棚』上的商品,少到一定程度,就要立刻到『在库』那里去『补充』。如果『在库』仍然不够,就要『发注』,『受注』的『仕入先』若是不足,就要想办法『调达』,以免造成『品薄』的印象。在日本,这些都有一套严谨的程序,很值得我们台湾学习。」

我一口气把内衣店所学到的日语全用上了,自信字汇已经超过「日语一级」的水平,就差没脱口说出「胸罩」、「内裤」。

问我的面试官,脸上展现出满意的微笑。最后一名面试官,亲切地问我打算念哪一所大学,就放了我一马。一场口试,就这么完成了。

最终结果发表:我顺利考上了交流协会公费。一切符合了我在一年多前规划的蓝图,母亲为此喜出望外,当初听说我决定留日时的不安阴霾,一扫而空。

我兴奋地对母亲说:「留学,可以不用花钱的。这你没想到过吧?」我说着,突然注意到桌上有个不曾见过的牛皮纸袋。

「这是什么?」我问道。

母亲说道:「房屋产权证明。你爸爸早就准备好了。他说,要是你没考上公费,就拿这个去办抵押贷款,说什么也要供你留日。」

我看着仍是沉默的父亲,不知怎地,感觉自己眼眶有些湿润。

后记:「时薪980日币」的内衣店工作,换算起来,甚至高出我回国后人生第一份正职(月薪3万6千)。3万6千台币,当年已经不算高薪,为此大喊「公司对待留学硕士太刻薄」的同事大有人在,甚至因此愤而离职。谁知道十多年下来,台湾连这样的薪资水平也岌岌可危。而东京时薪一千日圆上下的工作,至今仍是到处都有。这十多年下来,两地的薪资水平都交了白卷呀。

编按:作者老侯妙笔笑谈过往,却心系台湾未来,原本题目为「留日留日,日本是你留得了的?--希望能给年轻人一点正面激励的作用」,因机制关系,无法完整呈现,仅此说明;亦盼有为青年能接踵壮游,或奋起向上,为人生添加色彩。

●作者老侯,硕毕,在日本谋生的台湾上班族。以上言论不代表本报立场。ET论坛欢迎更多声音与讨论,来稿请寄editor@ettoday.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