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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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台北走进长长的雨季,扭开除湿机的魔法,蒸散室内过于饱满的水气,变幻出宜人舒适的空间,惝恍之间,我仿佛又飞回那一座横滨港湾。

下午三点钟,计程车穿过高耸富丽的「中华街」牌楼,还来不及细看店家林立的中文招牌,车子已在交叉口右转,在一幢外观方正的三层楼房前停下来。

我们卸下沾有台北尘土的行李,暂放在行道的棕榈树下,擡望这座我们即将泊岸的避风港湾。其外墙贴满淡绿磁砖,旧式的窗櫺,生锈的窗架在午后阳光下,高龄的迹痕斑斑可考。紧邻着楼房,右边是一扇漆成宝蓝色镂空的铁铝校门,上方横陈烫金的校名楷体。学校与宿舍竟咫尺毗邻,一阵电流通窜体内,数月以来透过网路看到的影像,终于得见究竟。

等候接待我们的是侨校事务处的黄主任,她满脸亲切的笑容,以更为亲切的台湾口音,引领我们爬上二楼,在昏黄的长廊里,抽签决定自己的房间。

我与替代役同袍L的房间皆在二楼,是由原本的仓库临时改成的。

我抽到203B室的钥匙,如开奖般打开房门,推进行李,长条形约五坪大的空间,对单身汉而言并不算狭窄,除了玄关区可置放鞋子之外,其余部份皆铺设了木质地板,是一种新体验。新的冷暖变频冷气机、大片的雾面对外窗,与粉刷一新的墙面,顿时让近日辗转颠沛的心安定下来。

黄主任用她含带浓浓乡音的台语对我说:「歹势,这间的电灯开关设在外面,要走到门外来开关。」因了解是临时的克难作法,我也就不以为意。

侨校为我们在楼梯口增设了洗衣机与卫浴设备,沐浴空间仅可旋身,连浴巾与替换衣物都得挂在外面的衣帽架上。

拾级上三楼,阿美老师与Q老师的房间是我们的「升级版」;他们是正式受聘的常勤教师,每月须扣缴日币三万元的租赁费,皆为独立电表且拥有厨房、浴缸的套房,风格各有千秋:阿美老师抽到的是和室格局,标准的四枚半榻榻米,飘散着灯心草的清香味;Q老师则为洋室格局,且位于边间,采光尤佳,窗下便是侨校的操场,操场的尽处则是中华街的关帝庙,雄伟的重檐庑殿沐浴在春日阳光下,闪烁着抚慰人心的光辉。

侨校在大户屋举办接风洗尘的晚宴后,我们在璀璨灯火下,走过长长的市街,在夜色迷离的山下公园,听着海声,望向远处梦幻夺目的横滨摩天轮。

「有一股冲动想留在日本。」热衷于日本游戏世界的同袍L语气平静,但表情有藏不住的兴奋,他刚毕业,未来有大海般的无限可能。

「现在开始存钱,五年后,我要在日本买房!」阿美老师发下洪愿,黑框眼镜下明亮有光,闪现长期停泊的雄心壮志。

各自怀抱着日本梦,日本是他们的「唯一码头」,却只是我申请替代役的「转运站」。我默默把行事历贴在房门口,只期待海外服役教学的一年能安全下庄。

我提着从元町异人街药妆店所买的洗发精、沐浴乳、刮胡刀回到旧仓库里的新房间,一切从零开始,重新装备,学着适应在乌啼中熬过北地寒气沁骨的一夜。

日本的空气湿度舒适宜人,我长期的过敏性鼻炎不再发作。我常在床上看书看到睡着,彻夜灯火通明,有一回同事还转述邻栋保育园园长的话:「台湾来的老师常常深夜还亮着灯,相当用功呢!」后来我借来一盏台灯,洗好澡就直接从房门外撚熄大灯,才终止了园长那美丽的误会。

同袍L的房间与我的只有一片木板隔墙,能听见一波波打游戏的狂笑声。不知道他那一端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我的房内开始挂起鹅黄色的窗帘,搭起布衣橱,甚至摆起了满柜书籍,还插上了新年参拜天皇时拿到的一面日本国旗。我熟练日语的五段动词变化,履行约会须提早十分钟抵达的日式潜规则;冬夜花钱去澡堂,享受泡汤后走在寒风里的通体舒畅。注重清洁感:衬衫里穿白色恤衫打底、抹止汗剂,被人误认是日本男生时,嘴角便扬起弧线──我也开始编织着晚熟的日本梦,想在此长期停泊。

然而我的日本梦,晚熟,却早夭。

下午三点钟,我的班机降落在熟悉的机场跑道上,收起那张用一年青春换来的「退伍令」,连庄无望。因种种现实与考量,我终究回到熟悉的舞台,演回我原来的角色。南国无寒气,午夜时分,枕畔却总回响起一声又一声的乌啼。

时移境迁,当我以旅人的身分再度回到这一座中山寮暂借住,栖身在二楼交谊厅,使用熟悉的莲蓬头洗去台北的尘土,一如往昔到楼下Lowson买宵夜;在昏黄的长廊里,打游戏的狂笑声拂耳而过,曾经熟悉的房门上仍贴着的行事历飘然欲坠,而那扇门后的明灭冷暖,却成为我再也无法停泊的港湾了。

台北走出了雨季,迎来了高温湿热的溽夏,每当我怀想那一座曾经的横滨港湾,便扭开具有魔法的除湿机,将现实蒸干,让无尽的思念得以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