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鲁芦苇岛

秘鲁的的喀喀湖人家。(美联社)

靠岸,这一方岸不确实,因为没有泥土。

「这也太有梗了吧?」这是一个岛,芦苇地上有芦苇房,岸边则是或行或止一苇一苇双翘头的船。当我们的金属船穿过青绿,逐渐靠近,原来在蓝水蓝天中显得静止的大片萎黄也跟着晃动;岸地的生成像一捆捆连根带叶的茭白笋往天上抛,纷落的茎梗踩踏一次、再抛、再一次!青青白白铺在南半球的八月,秘鲁,3800公尺以上海拔的上层。

这一眼在Titicaca湖上有涯有际的坚固堆叠不甚真切,我的白色球鞋偏不信这坚实,一上岸就低头踢着表面上看起来无秩序的铺陈,青黄揉杂的梗还真踢得乱、踢得散,但是想用脚尖往底下的干黄钻挖一个坑、伸手舀一巴掌湖水,真没办法。东张西望之后,观光客被招呼挤坐在芦苇梗编织成的半环椅子上,好奇地听乌鲁(Uros)男子解说自己从哪里来?浮岛最下层的「根块」有几层?要怎么固定才不会飘到玻利维亚(Bolivia)?娶嫁的人如何重新盖房子?如何有一座自己的岛?怎么煮饭不失火?如果兄弟之间吵架决裂,怎么分割「土地」?

岛民面前有刚刚割来的新鲜芦苇、香蒲,扎束紧实却已泡成深褐色的「岸根」,以晒干的蒲苇扎好的圆顶与方顶草屋模型,还有一起搬演打架分家的预备演员。

「我可以问问题吗?」一路上我很爱问,一举手,台湾领队就笑。

「为什么他们的脚色与脸、手、身毫无违和感?为什么呢?」台湾领队做出跌倒状,他翻译之后,说解的男子笑得腼腼。岛民们要穿长袖、观光客要穿外套,空气凉但是日照烈。我的注意力已经由屋顶或门口的太阳能板,转移到岛上不分老小「吸晒」成一色的皮肤。

沿着男人脚色延伸至半环外的屋顶,间缀了桃红、草绿、鹅黄、亮橘、宝蓝等亮色块,那是妇女与小孩的上着下裳。观光客不专心的聆听,时不时还叫别人身体挪过去一点,别挡住快门风景。我没那么配合,因为自我们靠岸就开启的迎宾模式太吸引人:半环状外的妇女,没有例外地头顶上都戴着小圆帽,圆帽若是淡色系,不免被草色吃掉;年轻女子的帽下有厚黑的辫子一路到腰,发尾再系上几个明色系毛线球,毛球随着身体的摇曳轻拍腰臀,妇女们的脚丫子走动踩踏,不撩裙,踏在岸上,脚下去刚刚好被蒲苇淹没,芦苇地上发出「嚓嚓嚓」的移动声音。

蓬蓬裙身的鲜彩借着声音,各自饱和地吸附着移动更为快速的小色块,妈妈、姐姐一坐成花,小孩子跟在后头听从大人指示,尽量平整地在一块大幅布匹上放置自家绣的抱枕挂毯、手工各式染色芦苇小船;小色块忽地扭来扭去,近乎重烘焙咖啡豆色的脚丫子牢实地踏进别人摊位,很想逃跑。

商业活动一旦开始,大人便固着在有限的位置,而孩子则以走圹的姿态,一边玩闹一边瞧着观光客。团友拿了两个满绣的手工抱枕,问我:「这两个,五十五Sol可以买吗?」Sol,太阳奇大,光天化日下两个脱逃者迅速穿过我们之间城门城门几丈高,愣住的那一秒,我跟团友相视而笑。

我向一个两步之遥的小女孩招招手,她靠向我,另一方「咻!」冒出的小绿男孩咬着芦苇心也靠过来,我这里还没动作,就听见台湾领队丝毫不客气,拉长语调:「不──要──给──」离我不远处,有几个孩子正准备接手团员从口袋中掏出的糖果。现在,小女孩已经站在我面前,她的手还揉着衣角,领队正警醒地看着我。

在上船前,他万番嘱托不要给小孩子糖果。孩子爱甜,一旦蛀牙,湖上没有医生、没有医疗资源,看牙医这件事情很昂贵,这是现实;以英文解说的当地导游则是颇尴尬地立在一旁,外来游客应遵守的注意事项都来自这位导游的叮嘱,他来自这个岛。我感觉得到眼下不管是什么族的人,都盯住我的手;我几乎是半跪着,在金色的阳光、金色的浮岛上稳住重心。

「Ves!Esto es u」我让小女孩看看她自己,几分钟前她双肩书包还挂身上,放学回来正在摸着从普诺(Puno)开来的金属船。数位相机的影像回溯盘像遥控器,慢慢播出她熟悉的环境。小女孩吐出了一些字句,语次轻快又愉悦,我们一起微笑。我再往前转出大人示范编织、讲解浮岛文化时的静止,还有一张叔叔伯伯作势扭打的照片,更多孩子被小孩招呼过来,因为这张有我的也有你。她正环抱着更小的孩子、这张腆着肚子被观光客逗弄的是你、再下一张,蹲在妈妈身边啃咬零食芦苇芯的不就是他吗?小绿男孩被哥哥姐姐推了一下。连我一起,国小年纪的孩子们盯着小小方框,热闹地朝远近喊叫,不时又来了个彼此指来指去、笑话刚才的对方。

「Que es esto?」看完这浮岛,孩子对他们陌生的影像发出疑问,库斯科一处山凹内紧簇的彩色房子、西班牙式教堂外的圣人游行、旧金山机场的候机室……「Cuzco、plane、airplane」我不谙西语,胡乱夹杂英文,假设他们看得懂现在摘下墨镜,摇晃上身的身体等于飞机。

影像来到十多天前的台湾,这是我过去的一班学生、运动会进场后各班举班旗班牌浩大军容、台湾学校的教室,突然有个小孩指出站在L形毕业学生中的我。我对着那双乌黑眸子点点头,指着我自己的鼻尖:「Yo!」

单脚跪地的膝盖已渐觉湿润,四周的尴尬不知何时已被纷沓的人声化解。国小年纪的他们对框框内的世界讨论着,仿佛有些着急的争论,还会瞅我一眼,实在吐不出任何一个西班牙文单字,我只能指指点点再说:「si」。好奇的团友探身问:「在看什么?」这有什么?对我们而言寻常的世界。

一擡眼,当地导游对我颔首示意。

如果我来自这个岛,我希望我的小孩看到一切有偿。观光客维持了我们的浮岛生活,因为我们维持了你父祖以来的文化;因此,爸爸的手能盖房、编船、造地基;妈妈的手会架床、捻线、刺绣,没有观光客时,我们会划着编织捆扎数个月而成的船,安心地去打渔、捡藏在芦苇间的野鸭鸭蛋。观光客赞叹我们的传统,愿意花钱带走我们的手艺,我口中的西班牙文、英文是在学校学的,写在手背上讨价还价的数字是生活经验锻练出来的行销方式,最后,手里握的sol是一生滴涓付出而得的报酬。

我的孩子,这世上没有纯伸手就有的获利,不要习惯被施舍,但是你可以对未知多一点贪心。相机框内的世界,你看看!是没有芦苇的世界,即使有花有树有高楼,也没有比南美更南美的鲜活,如果你想脱逃,就脚踏实地成为一个能从浮岛走到岸上、从岸上飞到天上的人。

家很坚固,外地人多么惊艳,因为我们维持的最简单,就是不凡。

坐上一艘并列式的超豪华上下两层、双翘头的船,两位船夫一起载着我们近二十人。离岸前,划船的岛民招呼三个幼子一起上船。我剥了一颗橘子,一半递给穿明黄色上衣的船夫,他腼腆地说:「Thank you」,将它搁在木板上;两个绑双辫的小女孩拘谨地看着旁边的橘子,双手安静地摆在亮橘蛋糕裙上。有团友呼喊在船尾卧躺晒太阳的领队:「可以给他们水果吗?」船头船尾跟船二楼,大家都在吃橘子。这艘船的萎黄竟有一种奇异的晶亮。

「可以给大人,让他们做决定。」从草船换至金属船,团友拿出背包里整包没发的糖果,央请台湾领队代为说明她心中的谢意。岛民在岸边跟我们挥手道别,船离岸,要去有泥土的Taquile编织岛住一晚。

还在Titicaca湖上,愈远离,愈觉得第一排的乌鲁(Uros)男子们顶上彩虹设色的遮耳帽不输妇女、小孩、太阳、蓝天,确实明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