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男性成了美国最保守的人
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组
作者 | 木子童
编辑、制图丨渣渣郡
本文首发于虎嗅年轻内容公众号“那個NG”(ID:huxiu4youth)。在这里,我们呈现当下年轻人的面貌、故事和态度。
1972年,当约翰·列侬为妻子写下这首《女人是世界的黑鬼》时,参与女权运动还是一个美国男人能拥有的最时髦的标签。
它是自由,是摇滚,是对现有秩序的反叛,彼时每一个参与斗争的年轻人都相信,未来会因为今天的改变而进步,子孙后代将生活在平权时代。
然而五十年后的今天,新一代美国年轻男性却走向了父辈期望的相反方向:
民调发现,他们是全年龄段中最保守的群体。不仅不再支持平权,而且认为男性正在受到女性的迫害。
于是一种古怪的氛围在愈演愈烈的性别战争中悄然蔓延:
“反政治正确反女权”成了新时代最爷们的叛逆。
选票是社会思潮最直观的晴雨表,那些掩盖在政治正确之下、溺毙在沉默螺旋之中的非主流声音,终将以数字的形式回泛至社会表层。
2024年美国总统大选尚未明朗,但美国人的政治倾向已经在一次次民调中轮廓初显。
其中变化最出人意料的莫过于年轻男性。
不论在哪个国家,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都代表着清新、自由和开放,但美国年轻男性却比五六十岁的大爷还要顽固保守。
国际研究机构Glocalities发布的一项大型全球调查显示,2014年,全美最保守的还是55-65岁的年长男性,到了2024年,最保守的就变成了18-24岁的年轻男性。
他们也是过去十年中,唯一一个变得更加保守的美国群体。
很难想象,那些穿着最新潮牌,追逐着下一个网红商品的毛头小伙子,脑子里盘踞的观念是如此极端而老套:
强调男子气概、反对堕胎权、敌视多元社会,当然,最重要的,仇视女权运动。
在政治正确温室中长大的一代人,想的却是如何亲手把那层塑料薄膜撕破。
这种强烈的渴望甚至突破了种族、党派之类身份标签的影响。
美国智库“美国企业研究所”发现,2016年,有51%美国年轻男性倾向于认同更加自由的民主党,2023年,这一数字已经跌到了39%。
另一份民调还发现,就连年轻非裔男性和西班牙裔男性都不再关注族群利益,对民主党支持度大幅下跌,当时的川、拜对比,他们对川普的支持率还要分别高出拜登2%与19%。
复杂的政治问题似乎被简化为一个简单的性别问题:谁能教训女人,我们就跟谁走。
围绕这个主题,千奇百怪的文化现象正在发生。
密苏里州参议员霍利的著作《男子气概:美国需要的男性美德》,被奉为每个纯正男孩该读的圣经。
他在书中热切呼吁男人重拾男子气概,负担起“领导女人”这个与生俱来的责任:
如果没能履行统治一个家庭的责任,那这个男人就被视为一个永远的半成品:
所有社会问题,都被归结为“缺乏父亲”的结果:
至于女人,女人该做什么?女人只需要“养成一种接受仆人身份、服从自我的品格”,听话就好。
古典、纯正、简洁,霍利模型的大受欢迎绝非偶然,一项调查显示,超过一半美国男性认为美国社会现在变得“过于软弱和女性化”,亟须纠正。
考虑到世界人口的另一半全是女性,这样的“男权复辟”显然不可能成功。
但能否纠正其实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极端的言论终于开始思考,年轻男性为什么想要去纠正。
曾经支持同情女权运动的男人,为什么态度发生翻转?
因为同情落水者的前提永远是自身安全干爽,而这回,男人的天也破了。
站在身份食物链顶端的白人顺性别男性,一定活得好吗?没有人如此许诺。
正相反,很多数据证明,男性同样面临歧视。而且在女性主义蓬勃发展的这些年里,男人过得越来越糟糕。
首先是在教育方面被迅速拉开距离,1979年,美国大学入学女生只比男性多出约20万,而在2021年,这一数字飙升到了310万,性别比达到了史无前例的六比四。
毕业情况更糟,成功毕业的男性比女性又多少了4个百分点。
这不仅仅是因为男性更难专注于学业,也因为教育系统中普遍存在针对男性的偏见。研究发现,与女性相比,人们更不愿意帮助成绩落后的男性。
犯下同等问题时,男孩被停学、开除和留校的平均比例也高于相同行为的女孩。
在法律体系下,男性因犯下类似罪行而入狱的比例也高于女性,刑期也更长。
近20年来,美国年轻男性的经济不活跃率大幅上升,欧洲基金会研究发现,针对男性的职业歧视同样存在。
比如男性需要更长时间的全职工作,工作中事故发生率更高,更难请假。
同时相比于在男性占主导地位的工作中工作的女性,在女性占主导地位的工作中工作的男性,比如男护士、男秘书、男幼师,会遭遇到更普遍的性别歧视。
工作之外,近20年来男性的性行为发生率也下降了近10%。
2020年,印第安纳大学的一项研究报告称,近三分之一年龄在18~24岁的美国年轻男性过去一年没有过性生活。
没有性,更没有爱。
皮尤研究中心发现,截至2022年,近一半年轻人都是单身,女性单身率为34%,男性单身率为63%。
如果你问为啥男女相差近两倍,原因是,女性更容易接受流动的性别,伴随性别意识觉醒,很多女性在女性内部就解决了伴侣问题。
而失去女性的陪伴,男性更容易面临孤独的问题,他们更难在男性群体内部缔结亲密友谊。2022年有15%的男性表示没有亲密友谊,这一数字比1990年增加了5倍。
与之相对,男性自杀率在过去十年飙升。
2022年男性自杀率已经达到女性的4倍,占到自杀总人数的80%。
在一份名为《2023年美国男性状况:从困惑和危机到希望》的报告中,超过一半年轻男性认为,如今在美国,男性的生活比女性更艰难。
性别是一体两面,女性平权运动中,提升的不仅是女性的性别意识,也同样有男性的性别意识。
但当满怀希望的年轻男孩打算用同样的理论发言时,却发现这并不是一套为男人准备的理论。
当男护士因为性别而被女性患者拒绝,当男幼师因为性别被家长投诉换人,如果他们伸张这是一种性别歧视,人们更可能疑惑不解:“你是男人,这难道不是合情合理?”
更有甚者,可能会因此被贴上女性不友好的标签。
在政治正确的绝对正确下,JK罗琳尚且会因持重的跨性别发言遭遇取消文化,更不要说由白人顺直男性所提出的男性性别困境。
市调公司YouGov调查美国18-29岁年轻男性发现,65%受访者认为,在当今社会中“男性很可能因为表达真实心声而将名声毁于一旦”。
75%共和党男性认为,目前的言论氛围对白人男性格外不宽容:“有时候你只要说一句我是男的,就可以判定你犯了错。”
噤若寒蝉。在政治正确的统治下,男人的世界在新性别秩序中崩解,却很难以正常渠道表达失落与被剥夺感。
于是在压抑与沉默后,这些声音化作隐秘的右倾水源,汇入了共和党的票仓,滋养出最极端的仇恨语言,最终交付在那位“雄性中的雄性、男人中的支配者、行走的男子气概”手中。
承载着万千男人的希望,特朗普几乎成了一尊“纯正顺性别白人男性”的圣像。
他对女性的轻蔑和肆无忌惮,鼓舞着年轻的信徒,他受女人刁难的蒙难,更是让年轻人有理由相信女人正在针对男人, 男人才是受到歧视的受害人。
他把那些年轻男孩难以理解、无法言说的失落转化为对女人简单的蔑视与仇恨,于是敢于挑衅女权主义者的他,就成为了英雄。
在喧闹的社交媒体,发表针对女性的仇恨言论如同一种新的“摇滚精神”,谁敢大声反对女性,谁就会被捧上崇敬的神坛。
最著名的厌女网红安德鲁·泰特就是这样一夜成名,从一个籍籍无名的跆拳道运动员一跃成为搜索量超越卡戴珊的TikTok巨星,他会说:
“如果女朋友敢指责你出轨,那么就挥出砍刀,砍在她脸上,掐住她的脖子,告诉她:闭嘴!贱人!”
反对女权,很快扩大化为仇恨女性,而公开表达厌女,就像嬉皮士的大麻,带来触犯禁忌的刺激和自由的快感。
在狠活攀比中,厌女的等级迅速升级分化。有人选择完全物化女性,把女性当成玩具,有人选择彻底远离女性。
中文互联网已经用熟的“PUA”就是其中一个分支。我们现在通常把PUA视为广泛意义的情感操纵,实际上,在它的源头,指的是“Pickup artist”,搭讪艺术家。
搭讪艺术家把如何恋爱、如何获得肉体关系总结成一套方法论,“只有技巧没有感情”,通过精妙的情感操纵手法玩弄女性,获取自己想要的资源。
与之完全相反的是“米格道”,(MGTOW:Men Going Their Own Way),他们主张完全远离女性,不受女性诱惑,认清女人肮脏市侩的本质。
你能搜到的大多数厌女meme都产自米格道社群,在戒女色的路上,米格道老哥得靠meme一遍遍提醒自己,女人是洪水猛兽。
这场呼唤男子气概回归的热潮中,男孩们似乎相信,只要彻底蔑视和贬低女人,就可以让女人乖乖听话。
然而事实显然是,西风只能让人把大衣裹得更紧。
男性的极端言论激起了女性更强的危机意识与反抗精神。
就在上周,“男子气概的代言人”特朗普先生就遭到了两位女士的接连痛怼。
一位是哈里斯,在二人的电视辩论中,哈里斯步步为营,连续猛戳特朗普格外在乎但并不重要的次级话题,轻松引诱特朗普愤怒失态,胡话连篇。
他反复强调已被证伪的谣言:非法移民在吃当地居民的宠物猫狗。
连篇累牍地试图证明自家集会人数众多,绝无造假,超级受欢迎。
而哈里斯挑起火后,就开始静静地欣赏愤怒硬汉的激情表演。神情讥诮中透露三分荒谬,荒谬中透露三分忍耐,忍耐之外,全是仿佛针对对手智商的怜悯。
尽管哈里斯自己的施政答辩也并不精彩,但这波一个忍俊不禁一个失常狂怒的对线,还是让此前在拜登面前占尽上风的特朗普大大失分。
这还不算完,辩论刚一结束,第二位女性又续上一记暴击。
美国当下最具影响力的乡村音乐歌手“霉霉”泰勒·斯威夫特发布推文,公开表示将在2024年总统大选中投票给哈里斯。
在特朗普的保守派票仓,乡村音乐是最流行的音乐类型,可以说,霉霉一直以来都是特朗普最想争取的支持者之一,但霉霉始终没给过特朗普面子。
山不就默罕默德,默罕默德来就山,请不动本尊,特朗普想了个歪招,用AI深伪P了一套霉霉和歌迷支持他的图片。
结果这套未经授权的伪图彻底惹恼了霉霉,电视辩论一结束就发表了支持对家的推文,还特意署名“无子女猫女士”,这是特朗普此前用来嘲讽民主党选民的词汇。
而面对这位女歌手的不逊,特朗普只能一怒之下,怒了一下,他在X上写道:“我恨霉霉!”
实际上,就在美国年轻男性悄悄转向右翼的同时,美国年轻女性也在转向左翼。
民意调查显示,美国年轻男性是全国全年龄段最偏向保守的群体,而美国年轻女性也是全国全年龄段最偏向自由的群体。
今天的美国年轻女性,也是历史上最偏向自由端的一群女人。
尽管很多共和党男性认为,“阻碍女性社会是上升的所有障碍已清楚,女性平权已经完成”,但在反堕胎法案生效后,女性对于性别未来的担忧变得空前高涨。
在猜忌、恐惧、社交媒体的回音室中,政治跷跷板上的年轻男女就这样背向左右狂奔而去,没有人能够停下,只有继续极化,才能勉强维持住声量的微妙平衡。
或许有人会说,年轻女性中不是也有做回“传统妻子”(Tradwives)的保守主义流行风潮?
的确,一批女性正在社交平台上扮演过去那种穿着太阳裙,化好妆,每天做好晚饭,一心等丈夫回家的家庭主妇。
她们强调丈夫就是家里的顶梁柱,自己崇拜和热爱的对象,终极人生目标只有伺候好丈夫。
但与其说,这是一种对传统角色的怀旧,不如说更像是对富足旧时代的追思。那是一个政府给予充分补贴、社会飞速发展的时代,女性即使不去工作,也能过上优渥的生活。
在全球经济失速的当下,回看那段时光,犹如闪烁着蜜色阳光的滤镜。
当我们面对千疮百孔的世界,失去通过前进来解决问题的野心,便一厢情愿地将问题归结为违反传统导致的反噬。
于是试图通过一剂保守主义怀旧药方,回到旧日的其乐融融。
然而无论是自由还是保守,激烈的性别战争不过都是时代大病理下伴生的小小阵痛。
在上升空间不足的经济周期里,男性与女性如同万事可哀的贫贱夫妻,在有限空间内相互怨怪与撕扯,到下一个舒展的经济周期,那些斤斤计较的得失或许又将不再重要。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男人与女人,依然还有着相互去爱的本能与欲望。
在硝烟弥漫的互联网战场之外,一些年轻人开始尝试重建真实世界的相识渠道。
比如像西班牙人一样,在渴望爱的日子来到超市,徘徊在葡萄酒架旁,向购物车里倒扣一颗菠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