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实验室:有个机会重新活一遍,你要不要来?

本文系本站戏局栏目出品。

01 有个机会重新活一遍,你要不要来?|人生实验室·拯救人生计划

前言

《人生实验室》是戏局周末剧场的第一个连载,共7个单元。作者是美女咨询师潘安小姐

在接下来的时间,我们将共同经历一场“拯救人生”的实验。实验已招募到6名参与者:待业在家的二胎妈妈、渴望上大学的网络女主播梦想学法律专业的医科大学生、刚刚退休却查出癌症的单位领导、十八线网络悬疑小说写手,以及误打误撞成为实验观察员的江止语

在为期一年的实验过程中, 每个人都面临着自己的困境与考验。有人频频出错,有人试图放弃,有人停滞不前。我们真的能改变自己的人生吗?这场“人生实验”正在城市的每个角落上演……

第一场

圣诞节前一天的夜晚,江止语站在银星酒店1907号房门口,扇了倪盛一个巴掌。这一个巴掌,将成为她的人生中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只是那个夜晚,她并不知道这一切。

事情要从一天前说起。倪盛临时通知江止语出差,出差名单上只有两个人:倪盛和江止语。倪盛是新来的上司,而江止语,是他的助理。

接到通知的时候,江止语觉得有些不妥。第一个原因是,这次出差的目的只是做一次简单调研,不需要两个人。第二个原因是,单身女下属和已婚男上司单独出差,总是听起来有些工作之外的暧昧。所以她问倪盛,“我一定要去吗?”

“我给你放半天假,你去收拾一下行李,明天上午八点到飞机场。”

倪盛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江止语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一句废话。

一直到第二天傍晚,一切都很正常。倪盛带着江止语参加了一场饭局,饭局上两个人都喝了酒。然后他们一起乘出租车回酒店,江止语坐在前排,倪盛瘫靠在后排的座椅上。江止语从后视镜中向后看了一眼,发觉倪盛似乎是睡着了。她搀着倪盛走到房门口,从他的口袋中摸出房卡,刚准备打开门,她忽然感觉自己的身体多了一层禁锢。她用余光瞥了一眼,发现倪盛的手正搭在自己的腰上。

房门在这个时候被打开,江止语趁机将倪盛从门缝中推进去。倪盛并没有松开手,而是顺着房间的方向试图将江止语向里扯。

就是在这一秒,江止语一脚踢开门,撩起手狠狠给了倪盛一个巴掌。

在她的人生中,这是第二次扇一个男人巴掌,第一次是在十三岁那一年。那时候,她喜欢班里的一个男孩,因为那个男孩总喜欢碰她的耳朵,一碰她就会脸红。女孩子小的时候,总是分不清喜欢和捉弄。她误以为那个男孩喜欢她,便只是瞪他一眼,也不再说话。后来,那个男孩听说江止语喜欢自己,便常常用奇怪的眼神盯着江止语。他站在讲台上,江止语从他的面前走过,他便会伸出腿绊她一下。江止语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摔了一跤,爬起来的时候,他举着黑板擦放在她的头顶。

粉笔灰从头顶落下来跌在她的睫毛上时,她跳上讲台,对着男孩已经稍显清秀的脸庞撂下一个巴掌。

她望着男孩的脸在一瞬间凸显出一个鲜红的掌印,看见他错愕的表情。在那个时候她就知道,如果有人欺负你,就要狠狠地打回去。

当她第二次扇另一个男人的时候,她已经二十五岁。她知道对面这个男人已经长大,比她十三岁那一年更加凶狠、更加暴戾、更加懂得如何反击。所以她还没有来得及看见那个掌印显现在他的左脸颊,就慌忙跑进自己的房间,再一次发狠一般地关上房门。

凌晨一点,她猜测倪盛已经睡着了,便拎起自己的行李,偷偷从房间跑了出来。她乘车到火车站,买了最近一趟列车,连夜赶回家

她站在小区门口的时候,天色是刚刚开始发白的雾蓝色。警卫室里的保安在打着瞌睡,一个捡破烂的老人拎着一个透明塑料袋弯着腰从她的身旁经过,走向小区门口正在拆迁的一大片空地,路口的清洁工在打扫街道,小区的高楼上亮起几盏零星的灯光。

这一切都和昨天她出门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在这个城市里,每一天都没有分别。

清晨的寒气冲向面颊,江止语吸了吸鼻子,推开小区的大门。

江止语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一点。手机上有几条新信息,分别来自珠宝店和蛋糕店,这些信息提醒她,今天是圣诞节。除此之外,没有一条多余的祝福。自从群发消息的行为被人们鄙夷之后,连复制粘贴的祝福也没有了。

她翻开朋友圈,看见一些无聊的人们发布的无聊生活。一年又一年,这些人的生活好像没有什么变化。去年在深夜高喊着要成为更好自己的人们今年还是去年的模样,曾经大声鼓励自己要努力赚钱的人们如今还是一样贫穷。江止语又往下翻了翻,看见一张转发的广告,她随手点开那张图片,几个醒目的大字冲进她的视野——《拯救人生计划》

你还记得你十五岁时的梦想吗?你是否实现了它?

你还记得你童年的玩伴吗?他们现在都过得如何?

如今的你成为了什么样的人,是不是小时候幻想的英雄?

如今的你又过得怎样?会让十五岁的你惊叹还是失望?

那些痴狂又遥远的梦想还在吗?你还想继续实现它吗?

你接受现在的生活吗?还是你不想被人群湮没?

此刻,给你一个机会,我们一起重新活一遍,你要不要来?

和我们一起参与一场改造人生的实验。

没错,就是此刻。就是你。

江止语又仔细看了看那张图片,下面详细地罗列着实验的时间:2019年1月1日至12月31日。实验内容是通过具体可行的目标计划及团体互助、心理督导等方式完成为期一年的自我成长体验,以期改变参与者原始状态,并形成可自我监督的长期自制系统。首期团体人数限制:6人。

江止语是应用心理学专业出身,却没有做过一天咨询。她刚毕业就被她的母亲李素戚塞进如今这家大型国有企业,做着平凡又日复一日的工作。在江省元和他的妻子李素戚眼里,人生之中所有事,只要迈入起点就已经赢得了胜利。如果江止语考一个好大学,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和一个看似忠良的伴侣,那么她将一生无忧。他们看不见更远的终点,也不想看见。江省元觉得他的力气只能负责江止语的前半生,现在已经快要用光了。

江止语合上那张图片,爬起来伸了伸懒腰,恍然想起昨夜的事。不过十几个小时,她在原来的城市,原来的大床上醒来,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她伸出右手举在眼前看了看,看见昨夜里那个巴掌。手机在身旁响了一声,是倪盛发来的消息:“下午三点,我要看到调研报告放在我的桌子上。”

江止语没有回复他,只是将手机丢在枕头上,闷着头又继续睡过去。她知道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今天很快就会过去,明天会如期而至。

五分钟后,她爬起来,乖乖地起床洗漱换衣服,开着车向办公室冲去。

已经是正午了,阳光洒在街道上,城市和清晨时截然不同。比起正午,江止语更喜欢清晨时初醒的城市,一切就像没有开始一样,让她觉得做什么都还来得及。广播里正在播送当天的午间新闻,新闻里说因为市政资金短缺,新建的地铁三号线今天上午宣布停工。她记得前几天新闻里说过,由于近两年新盖的楼盘无人问津,住建部门已经停止批复新的地产项目,她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人活着就是有这一点好处,每一天都会有新的烦恼。

这个世界仿佛随时都在变化,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改变。城市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他们搬去了别的地方,北京,或者上海。你问他们为什么去那里,有人说不想再过沉闷的生活,有人说只想离开家,离得越远越好。城市里的孤单都是相通的,走到哪里都一样。

江止语推开倪盛办公室的门,将报告放在他的桌子上,转身离开。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就听见倪盛瘫靠在黑色皮椅里叫住她,“回来。”

江止语转过头,并没有打算向回走。

“重做。”倪盛轻轻地将报告推到桌子边沿,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报告有问题吗?”江止语抬起下巴问道。她觉得倪盛只是想叫住她,他甚至没有来得及翻开那份报告。

“数据不实。”

“数据都是和您核对过的。”江止语疑惑地问道,“我检查过三遍,不可能有问题。”

“我说数据不实,你听不懂吗?”倪盛侧过脸望着江止语,“另外,这个月你的考核成绩扣60分。”

“凭什么?”江止语下意识地喊出声来。

“怎么?我不能扣吗?”

“理由呢?”

“你不服从领导的管理。”

“哪一天?哪一件事?你能说出来吗?”

“我有必要向你交代我管理下属的方式吗?”倪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我有权利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扣了六十分。”江止语顿了顿,又继续说,“在公司以往的考核中,只有在严重损害公司利益并且被记过的情况下,才有可能扣除当月考核四十分。而你,扣了我六十分——我想知道原因。”

“想知道原因是吧?”倪盛把交叉在下颌前的两只手放下来,撑起扶手坐直身体。“12月24号你干什么去了?”

“呵。”江止语冷笑一声。她想到倪盛会因为这件事让自己难堪,在她收到倪盛一早发来的信息时就已经想到了,却没有想到他居然能恬不知耻地问出这个问题。她以为倪盛是个流氓,却没想到只是个地痞流氓。她又笑了一下,“需要我帮你复述一次昨天的画面吗,倪总监?”

“来吧。”倪盛伸出右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你喝醉了,我扶你到房间门口,然后你意欲将我拉进房间,所以我扇了你一个巴掌,之后离开酒店。”江止语摊了摊手,“事情就是这样,你想起来了吗?”

“小江啊……所以说你年轻气盛,做起工作来也容易冲动。你不是刚毕业的小姑娘,怎么还是这么不稳重?”倪盛的手指重新在下颌前交叉,“昨天你可能是喝醉了……明明是我扶着你回酒店,到了房间门口,你非要和我一起进去。我坚决地拒绝你,你反而扇了我一个巴掌。还有,你不仅丢下第二天的业务,不打一声招呼地跑回来,害得我们差点弄丢最重要的客户,回来之后还如此敷衍工作……怎么,就因为这点事,觉得我会和你计较,工作都不做了——不打算干了?”

江止语望着倪盛的笑脸,那是一副预示着胜利的招摇。她觉得自己活到二十五岁,还没有见过这个世界最丑恶的一面,不知道是庆幸还是悲哀。她轻轻地点点头,对自己笑了一下。“倪总监。”她说,“我们要不要调一下酒店的监控看看呢?”

“你还别说,我也是这么认为。”倪盛伸出一只手,指了指江止语,“我本来打算,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毕竟女员工想要和领导拉拢关系,却用了不正当的方法这种事情,怎么也上不得台面。我已经结婚,倒不在乎这个,可你毕竟还年轻,又是个女孩子,怎么也是要脸面的嘛——可是我后来一想,万一你酒醒以后污蔑我,我可就说不清了。所以我第二天一早就去调酒店的监控,以防止你像今天这样胡说八道……结果,你知道怎么回事?”

江止语冷笑着看他,并没有接他的话。

“第一,要调取酒店的监控,得先报警。那我以什么理由报警呢?说我被强奸未遂?有点夸张吧。”倪盛又是轻蔑一笑,继续说,“第二,我的房间门口,刚好是监控死角。监控里并没有拍到你强行进入我房间的画面。”

江止语站在倪盛的面前,只后悔自己昨天的巴掌没有扇得更狠一些。如果昨天夜里,她在倪盛的脸上抓出五道血印来,也许他就会忙于向自己的妻子解释脸颊上突如其来的五条抓痕,而不会有如此充足的时间想出这样完美的一套说辞。“领导,说谎话是要遭天谴的。”说完这句话,她转过身,准备离开他的办公室。

“成年人,不要说这么幼稚的话。”倪盛瞥了一眼江止语瘦削的背影,点起一支烟,慢悠悠地说,“还有,下次跟领导讲话的时候,不要录音——这个习惯不好,以后没有人敢用你。”

江止语最终还是狠狠摔上倪盛办公室的门,她觉得这一点力气可以稍微打破她心里的憋闷。门被一声巨响合上,又一次完美地彰显了她的不成熟。就像倪盛明明知道她会来质问他一样,他也猜到她一定会摔他的门——二十五岁的小女孩,总是藏不住一点心思。

而江止语却觉得,这道门摔或者不摔有什么区别呢?就像那个巴掌,扇或者不扇,结果都是一样的——这个卑劣的三十八岁男人,他只是想赢。

江止语站在办公楼宽阔的走廊里,看着白色墙壁上悬挂的企业文化标语——“企业之魂,文以载道,人以聚力。”便觉得可笑至极。这座去年才翻新过的办公大楼看起来是如此陈旧,连同里面的一切,都发出人间的腐臭味。也许再过十年,江止语就会变成倪盛的模样,深谙这里的生存之道。她会成为下一个倪盛,教会下一个江止语——如果自己想要活下去,就要让别人活不下去。

江止语抬头望着走廊尽头的窗户,忽然想起早晨看见的那张图片。

“你还记得你十五岁时的梦想吗?你是否实现了它?

如今的你成为了什么样的人,是不是小时候幻想的英雄?”

说实在的,江止语不记得自己十五岁时的梦想,也不记得小时候幻想的英雄。那个时候她唯一的愿望就是离开家,去北京,然后再也不回来。后来她考上北京的大学,却在毕业的时候选择离开北京。她高估了自己承受生活磨难的能力,也低估了生活的冷漠。

江止语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翻找到那张图片,记下右下角的地址。

半小时后,江止语坐在南夏心理工作室的接待厅里,面前摆着一张表格——《拯救人生计划目标执行表》: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林念,是这家工作室的负责人。”对面的女孩开口对她说。“这次实验是我创办的,主要是想借鉴自我管理技术和行为矫正治疗技术等一系列方法,让人们改变现阶段的生活状态,有目标地完成计划,最终实现自我管理、自制行为以及自我实现,并且将习惯长期延续下去。只要人们养成将理想变为可执行目标的思维及行为模式,并且坚持下去的话,就有可能改变原本的人生。”

江止语惊讶地望着她,这个侃侃而谈的女孩年纪看起来大约二十四五岁,却有着超乎同龄人的沉稳和自信。她将这样一个天方夜谭的计划如此自然地描绘出来,江止语几乎要相信这是一次可以真实地改变人生的机会。

“具体怎么做呢?”江止语点了点空白的表格,问道。

“这里的目标分为终极目标、次级目标、其他目标和计划外达成目标。简单来说,终极目标就是人生中必须完成的三件最重要的事,也就是所谓的理想,是你的自我实现目标。次级目标低于终极目标,是你想完成并且会让你有成就感的事。其他目标可以是你的愿望,比如旅行或者娱乐之类的,是一些你会感到快乐的事。如果没有在计划内却完成的事,就是计划外达成目标。”林念指着表格上的空白处对她说,“所以,你的终极目标是什么?”

江止语望着林念一张一合的嘴唇,头脑突然一片空白。“我的终极目标是什么?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我的愿望又是什么?”她在心里不停地诘问自己。二十多年过去了,她忽然发现,她对自己一无所知。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回答林念。

“没有关系——如果你知道的话,也不会来找我了。”林念笑着说,“我们可以使用‘时空穿梭法’来寻找一下你的愿望。这里有一张白纸,你可以罗列出在过去的成长生涯里,你最后悔、最希望穿越回去改变的事或个人特质。”

江止语盯着面前的白纸,在上面写下一句话:留在北京。

林念将她写完的纸推到一边,“好,现在将它忘记,我们进入冥想练习……想象你此刻是一个耋耄老人,你知道自己去日无多。虽然你的一生有很多遗憾的事,可你已经没有时间后悔了。假如这个时候,给你一次穿越时空的机会,你可以回到当下这个年纪,你最想要改变哪些事?”林念打了一个响指,将一张白纸推到她的面前,“现在,睁开你的眼睛。你已经恢复青春,将你想要改变的事写下来。”

江止语在纸上写下几行字,递给林念。

林念又将第三张白纸递给她,“现在进入自由联想时间,你可以在这张纸上随心所欲地写下你想做的所有事。”

她耐心地等待江止语在白纸上写满愿望,接着将刚才那两张写过的纸重新摆在她的面前。“现在,这三张纸都在你的面前,你可以对比分析一下,将重叠的愿望合并,将无法弥补的遗憾去除,最后将剩余的愿望按照重要性进行排列,之后放进刚才那张表格里。”

“接下来,我们在每一个目标后面写下达成标志。这个标志不以世俗为参考,也不以他人的想法来定夺,只以你内心的标准来衡量——比如你想赚钱,那么在你的心里,多少钱才算足够?”林念对江止语说。

江止语将填好的表格重新审视一遍,惊觉自己的人生就如此轻易地被一张表格解答了。她开始相信林念用一年时间改变一个人一生的企图,原来不过是一个加减乘除的算术题。江止语向来是一个及时行乐的人,她不知道有些人的一生其实被这样精密地安排着。

“这样活着,不累吗?”江止语不禁抬起头问道。

“头脑清醒的累是短暂的,头脑不清醒的累是长久的。”林念用一只手撑起下颌,笑着说,“很多人不需要这张表格也能活得很快乐,那些人原本头脑就清醒。我们所帮助的人,是一些头脑想要变得清醒的人。”

送走江止语之后,林念站起来给自己的茶杯里续满水。其实她平时并不喜欢喝茶,因为她觉得冲洗茶杯是一件极其繁琐的事,而她又常常会忘记。但她今天已经在工作室待了四个小时,不得不做一点填补时间空隙的琐事。

林念将茶杯放回桌面茶水里的冰糖已经被冲淡,蜜桃乌龙茶的生涩味道从舌尖蔓延到舌根。她站起身,正准备整理这次实验的报名资料,工作室的门被再一次推开。

她抬起头,看到径直走进来的男孩时,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整理手边的资料。

秦歌毫不在意林念对他的无视,大喇喇地坐在沙发上咂咂嘴,“林念小姐,我就算不是你的咨客,你也不用这么刻薄吧……连杯水都不肯赏一口吗?”

“喏,那儿有热水,自己倒吧。”林念随手指了指茶台上的水壶,“秦少爷光临寒舍,不会是来视察工作的吧?”

“那怎么敢?”秦歌走到茶台边,自顾自地取下一个纸杯,顺便为自己冲泡一杯茶水。他一边倒水一边说,“你要不要考虑考虑,和我合作?”

林念嗤笑一声,阴阳怪气地回答他,“那我可不敢——我不配。”

“竞争对手之间能不能好好说话。”秦歌笑着埋怨她,一边坐回沙发里,“我真的是诚心诚意来找你合作的,你要是没想过的话,现在想一想。”

“怎么合作?”林念问他,“打电话报警说我网络诈骗的那种合作吗?”

“那不是误会嘛……”秦歌解释道,“我现在衷心向你承认错误,而且保证不会有下一次。”

“抢我的合同、低价拉拢我的咨客——这些也都是误会吗?”

“林念,你仔细想想,在我们这个地方,做这一行的就这么几个人。你总是一个人闷头瞎干,也不和其他人打交道,这种经营方式很快就会被淘汰了……我偶尔给你找点事,既是怕你一个人太孤单,又能引起你的注意,好让你知道,你不是一个人在奋斗,你的背后还有我在陪着你。”秦歌边说边拍拍胸脯,以便证明自己的话是发自肺腑。

林念用左手支在脸颊的一侧,斜着脑袋仔细打量秦歌义正言辞又厚颜无耻的模样。这个男孩比她小一岁,他的身上令林念记忆最深刻的特点,除了他的卑鄙,就是他的父亲秦融道——本市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商之一。如果林念需要一位资金雄厚且人脉广阔的合作伙伴,秦歌是不二人选,只是她并不确定这个年纪轻轻的贵公子是否值得投靠。

“理由呢?”林念冲他挑了一下左边的眉毛,“说服我。”

秦歌微笑着回望她,片刻后,他认真坐直身体,将右手扣在沙发扶手上,慢条斯理地说,“第一,比起工作室,心理咨询专业机构在未来会更受信任。本地市场暂时是空白,这一点我猜你也想到了;第二,你擅长专业,我擅长经营,你擅长理想,我擅长落实理想;第三,前期资金由我垫付,我找了一处更大的场地,前三年租金全免;第四,40%的股份;第五,公司名字我们各取一个字——‘襄岸’的‘襄’,‘南夏’的‘南’,合起来叫‘襄南’——对外,我们是共同合伙人,但是重大决策由我说了算。”

“没少读书啊这几天?”林念再一次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就为了收服我,彻夜读完整本《孙子兵法》吧?”

“过奖。只读了个开头,实在是读不懂。”秦歌低头笑了笑,抬起头的时候发现林念还在注视他。

“49%。”林念再一次开口,“留给你1%的话语权。”

“啧啧啧。”秦歌又一次咂了咂嘴,“还说我满身铜臭味,谈起钱的时候,你下手可不比我轻啊……”

“给你一个晚上的时间考虑。”林念站起来,将剩余的茶水倒进茶台的水槽里。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已经是八点零五分,她该去机场接人了。

“不用考虑。”秦歌也跟着站起来,“我答应你。”

林念回头望着他笑,“看来,我还没有触及你的底线……让我来猜一猜,你心里的底线是多少——50%?”

秦歌将车钥匙抛到半空中又接住,笑着对她说,“不用猜了。明天上午十点,我在办公室等候林念小姐的大驾光临。”

第二场

江止语回到家以后,忽然感觉灵魂被抽走了一大半。她坐在沙发上,不知道除了睡觉还能做些什么。时间仿佛凝固了,停滞在一个看不清的岔路口。她满脑子都是倪盛留下的最后一个表情,她从口袋里掏出刚才填满的表格,看见那些她随手写下的愿望。她其实并不想告诉林念,她此刻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这个世上所有最恶毒的报应,都落在倪盛的身上。

江止语从来没有发现自己原来如此软弱,她觉得倪盛最希望看见的,就是她此时被打垮的模样。他要让自己为那天晚上的巴掌付出代价,他要看到江止语在他的手中挣扎着窒息的模样——这就是他想要的胜利。

是非对错在这个世界上从来都不重要,江止语此刻才知道。

现在是晚上八点,她听见楼道里传来小孩子玩耍的声音。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小外孙来看自己的祖父祖母,她坐在沙发上,把前几天看到一半的综艺节目一口气看完,又躺下来刷了一会手机。除了群聊的信息在不断更新,一条新消息也没有。她又刷到那一条倪盛发来的信息,忽然坐起来,像一只没有灵魂的鸡,在沙发中央呆坐了五分钟,接着嚎啕大哭。

窗外的烟花升起来又熄灭,她依旧坐在沙发中央,电视机屏幕里的广告每隔五秒就会自动切换,遥控器放在脚边,她却不敢碰。因为屏保的画面一旦消失,圣诞夜的直播晚会就会出现在屏幕上。

她拿起电话,翻开手机通讯录,却不知道应该打给谁。她又想起今天是圣诞节,大家都出去过节了。假如她的通讯录里正好有一个朋友那么巧有时间接听她的电话,假如对方问她,“你怎么了?”她应该怎么回答。

“不知道怎么了……就是突然特别难过。”

她觉得自己看起来好傻。如果有人这么对她说,她一定觉得那个人很无聊。

她合上手机,抬头看一眼窗外,月亮已经升起来了。

江止语再次低下头,重新打开手机,找到林念的名字,将电话拨了出去……

四十分钟后,江止语站起来,长长地深吸一口气,接着披上灰色呢大衣,用一顶黑色渔夫帽遮住昨夜来不及冲洗的头发。她走到梳妆台前,补好脱落的口红,关掉客厅的电视机,终于打开了门。

她敲开对面901的白色防盗门,一个约摸二十三四岁的男孩从门里探出头来。

“苏老师。”她说,“陪我喝酒。”

苏景堂就这样被江止语扯到了路口的炭火烤肉店里,他亲眼目睹江止语盯着菜单点了一份黑五花肉、一份上肩雪花肉、一份盐渍牛舌、两条秋刀鱼、一盘青口贝,又叫过服务生,加了两份焦糖南瓜、一份奶豆腐、一份雪蟹腿。他慌忙制止江止语,“——够了,小姐,够够了。”

江止语看了一眼苏景堂刚刚清洗过还滴着水珠的发梢,忽然转头又唤了一声,“服务生,再拿两瓶梅子酒。”

等菜的间隙里,两个人谁也没有讲话。江止语静静地端详着苏景堂低头刷手机的模样,他出门太匆忙了,大衣里只穿着一件白色休闲衬衫,左边胸前的口袋上绣着一个看不清的花纹。他的刘海搭在额头上,发梢刚刚好遮住他的眼眉。

三个月前的一个黄昏,苏景堂成为江止语的邻居。他在英国读完研究生,回国后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圣林中学当老师。她不明白生于一个优渥家庭的男孩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职业,她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远万里跑来一个远离父母的小城市。忽然之间,她不明白很多事。

她将苏景堂的手机从手掌中抽走。“我问你。”她说,“你的人生中,最想做的三件事是什么?”

苏景堂抬起头懵懂地望着江止语,“教书、育人、过平凡又简单的生活。”他脱口而出。

江止语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里没有渴望,没有热情,没有任何期盼的回应,只有一些普通的光。这些光只在这个夜晚亮起,就像门外的月亮每个月会圆一次,像小区里的路灯每到八点会自动打开,至于他的对面坐着是谁,是没有关系的。

“就这么简单?”江止语又问。

“就这么简单。”他说,“我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那些我想做的事,年轻的时候都做完了。”

“你今年才多大?”江止语鄙夷地望着他。

“二十三岁。”苏景堂理直气壮地回答她。

江止语将手机还给他。她忽然很羡慕这些富贵人家的小孩,他们从小什么也不缺乏,因此长大以后,无论金钱还是名望,都很难吸引他们的注意。他们才是真正的随心所欲地活着的那群人,有的时候,江止语甚至觉得,就连活着,都不能提起他们的兴趣。

江止语又想起林念,那个会把人生写成计划的女孩,她活得快乐吗?

沿街的商铺一家接一家地熄灭了招牌,圣诞节好像过完了。江止语和苏景堂摇摇晃晃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江止语的肩膀碰在苏景堂的胳膊上,没有站稳,便跌了一下。

苏景堂下意识抓了她一把,左手却不小心握住她的乳房。他低下头看她,一个巴掌丢在他的脸上。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捂住自己泛红的脸颊。

“对不起……我只是条件反射。”她伸手摸了摸苏景堂被扇过的那半张脸,在心里默数着,

“第三个。”

“A罩杯……”苏景堂望着江止语的眼睛,吞吞吐吐地说出三个字。

江止语贴在苏景堂右脸颊的手掌又撂下一个巴掌。比起刚才那个耳光,这一次轻了许多,带着一点愤怒和羞涩。“第四个。”她瞪着他说。

那天晚上,江止语做了一件事。她偷偷将林念的微信昵称改成了——“女神姐姐”。

第二天下午,林念站在南湖公园一栋独栋小楼的露台上,从窗口俯瞰眼前的空地。这里地处城市的东面,是一片新开发的文化商业区。在林念小的时候,她记得这里有一家福利院。那时候还没有专业的精神治疗中心,所谓福利院,就是人们口中的“精神病院”。九岁的时候她去过那里一次,那个年纪的孩子们,被大人们称作“疯子”的人吓坏了,谁也不敢在院子里乱跑。全班同学缩在大厅一个小小的角落里,连平日最捣蛋的同学也不敢向前迈一步。老师给每个孩子分发了零食,鼓励他们送给正在大厅中央活动的精神病人,依然没有一个人敢动。

后来,那家福利院搬到城市的郊区,名字也改成“精神卫生中心”。可是人,还是原来那些人。三年前,她创办工作室的时候,又一次去了那里。行业里的咨询师们组织了一场公益活动,发动社会团体来陪伴精神障碍患者过中秋节。那一天,她再次见到这座城市中被隔离开的这群人。她记得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和她打招呼,说话的时候吐字有些费力。站在她身旁的是精神科丁元主任,她问那个姑娘,“指甲挺漂亮啊,什么时候涂的指甲油?”姑娘好像是害羞了,她抿着嘴笑了笑说,“昨天张医生帮我涂的。”

“是因为今天要给客人们表演节目吗?”丁元问她。

姑娘点点头。“漂亮吗?”她问林念。

因为长期没有陌生人出现,他们显得很腼腆。大厅里整齐地摆放着几十张长条桌,他们端端正正地坐在每一张桌子的左边,没有一个人讲话。林念挑选了第二排靠近走廊的一张桌子坐下,身旁是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孩。林念微笑着注视他,他却只敢偷看她一眼。林念在想,如果他不是在这里,而是在高中校园里,也许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他。林念转过头不再看他,那个男孩小心翼翼地将桌子中间的水果推到林念面前,那意思大概是,“你吃。”

在他们之中,有些家属会时常来探望他们,结算他们的住院费,或者给他们送一些食物和生活用品,可是其中大多数,已经被家人们遗忘了。他们的亲人也许认为,他们一辈子也不会从这里走出去。人们轻易地将麻烦丢进这座像监狱一样的地方,轻易地将他们从生活中抹去。亲人们甚至希望他们再也不要联系自己,再也不要给自己制造任何负担。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你最爱的人,会将你折磨成疯子,再将你丢掉。

“这个地方怎么样,还满意吗?”秦歌从身后走过来,站在林念的左边。他的个子很高,林念和他讲话的时候需要把头抬起来,所以除了坐着聊天之外,林念很少和他对视着讲话。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牛仔夹克衫,布料上密密麻麻地印着某个品牌的logo暗纹。林念觉得秦歌就差把“浮夸”这两个字纹在脸上,她总感觉下一秒,他就会从口袋里掏出麦克风开始唱rap。

“不愧是阔少爷,一出手就是商业中心的一整栋楼。”林念笑着说,“合作伙伴算什么,我简直想要嫁给你。”

“林小姐,你能不能看一眼我的内在。”秦歌将右手覆盖在胸前,“我打动女孩凭借的从来不是金钱,是我的灵魂。”

林念终于抬起头看着他,一边冷笑着说,“……你的灵魂,真不如你的家产值钱。”

秦歌也笑了笑,继续说,“这里的装修是我请一个苏州设计师做的,还不错吧?是你喜欢的北欧极简风格,同时融合了大量暖色调配饰,既精致又温馨。如果你对哪里不满意的话,还可以重新调整。”

“还不错,挺好的。”林念转身向露台中央走去,“我的审美,也就到这个程度。”

“家具最迟明天进场,什么时候搬家?”

“这周末吧。”林念回头问他,“手续办好了吗?”

“合同已经拟好,待会发送到你的邮箱。如果没有问题的话,明天就可以办理注册手续,应该一个星期办完。”秦歌跟着林念从楼梯上走下来,“你带几个人过来?”

“我需要一个助手,但是目前还没有合适人选。”她站在前厅中央,在心里比划着接待沙发的位置。“……大约,有一个合适的人。”她嘴里轻声嘟囔着。

“漂亮妹妹吗?”秦歌忽然将头探到她的面前。

“说到这里,我要和你立第一条规矩。”林念将他的头拨开,“公司里的任何一个女孩,你都不能碰。”

秦歌挑了挑眉毛,挑衅地问她,“包括你吗?”

“我——你更不能碰。”林念抬起头,一字一句地回答他。

“可是……”秦歌想了想又说,“我就喜欢不能碰的女人。”

林念笑望着秦歌,露出左脸颊一颗浅浅的酒窝。“对不起,我只喜欢为我花钱的男人。”

秦歌咂了咂嘴,对着她轻轻摇了一下头,说,“你知道,我最喜欢你身上的哪一点吗?”

林念笃定地回答他,“我知道,你喜欢我身上的每一点。”

“呵。”秦歌冷笑着说,“市局刑警队有一个叫李秦铭的刑警,林念小姐是不是和他很熟悉啊……听说他刚刚从抚顺办案回来,这一回好像是要升副队长了吧?”

“我的事情你少打听!”林念回头瞪了他一眼。“方案看过了吗?”

“就那个《拯救人生计划》实验策划方案——名字起得不错。我仔细研究了一下,其实就是一种认知行为疗法。思路很清晰,但可行性有待评估。”

“所以我们才需要做一次实验。”林念推开大门走出去,“招募广告发出去一个星期,有56个人报名,其中27个人在第一步填写目标时就放弃了,19个人在第二步罗列计划时放弃。剩余10个人,一半人在第三天签协议之前消失。看来大家根本没有真正想要实现的目标,只是对人生不满意罢了。”

“多数人都是这样,只是想抱怨生活,并不想真正改变什么。”秦歌打开车门坐进驾驶位置,“那些有目标、有执行力的人早就实现自己的理想了,哪有时间抱怨生活。”

林念系上安全带,转头望着秦歌,“最后留下的五个人,一个二胎妈妈、一个女主播、一个大学生、一个退休领导,还有一个,写网络小说的。”

“呵,够奇形怪状的啊。”秦歌探过身体,伸手从江止语的右侧座椅下方将副驾驶座位向后调了一下,“现在怎么样,还挤不挤?”

“刚刚好。”林念把腿向前伸,一直踩到车厢壁上,“看起来,你新交的女朋友腿好像并不长,不符合你一贯的审美啊。”

“所以今天来接你之前,我才抓紧时间分手了啊。”秦歌笑着发动汽车,“不然等会儿你下车以后,我还得把座椅调回去。”

“这是今年的第几个?破十了吗?”

秦歌想了想回答她,“如果是女朋友的话,还差一个。”

林念歪着头看他,“我很好奇,你如何划分女朋友还是非女朋友?”

秦歌反问她,“那你又如何划分男朋友还是非男朋友?”

“看对方承不承认我——只要他承认,我都算。”

“对,只要我承认的,都算女朋友。”秦歌点点头说,“我也很好奇,你如何确认一个男人爱不爱你?”

“我这种女人,从来不问男人爱不爱我。”林念眨了眨眼睛,扬起下巴说,“我觉得,都爱我。”

秦歌笑着将车向右边道路行驶,准备在下一个路口转弯。在他的思维中,像林念这种女孩,如果不是下定决心娶她,就应该与她保持一点距离。比起和她谈恋爱或者做爱,将她长久地留在身边才是最有趣的事情。男人总是贪心的,他们需要一个伴侣和一个情人,却很少有女人能将这两个角色恰到好处地合二为一,时间一久,激情总会消失,所以还是分开的好。林念是最完美的情人角色,因为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其实并不适合婚姻,那样她将会变得不再可爱。

“喂。”林念转过头,收起刚才的笑容。她猝不及防地问他,“为什么选择我?”

秦歌笑着回答她,“我们家的祖训是,当你做任何事情的时候,不能只想着赚钱,那样你很快就会到达天花板。想要突破天花板的唯一办法,就是一点理想主义。而你——就是我的理想主义。”

“你们家哪一辈传下来的祖训?”林念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一边解开屏幕的指纹锁,一边随口问道。

秦歌轻轻地踩下刹车,将车停在红灯前。他转过头望着林念,微笑着说,“我爸传给我的。”

林念轻轻笑了笑,没有再说话。她打开手机看见的第一条信息来自江止语,结果如她所料。

“林念姐姐,我辞职了。你可以给我一个工作的机会吗?我想成为你的助理。”

“好。”她简短地回复江止语。接着,她合上手机,想起江止语昨晚哭哭啼啼的模样。她觉得江止语还是大意了一些,她应该在收到出差通知的第一时间就拒绝她的上司,那样他们之间的矛盾就不会爆发得如此激烈,但迟早都会爆发。一些男人对于得不到的女人总是心怀恨意,江止语的上司就是这样的人。大多数人并不会因为结婚就改变他们的本质,林念就曾真实地见过这样的人。

那是在她刚刚毕业的第一份工作里,那时候公司里有一位比她大十岁的哥哥,她已经记不得那个哥哥叫什么名字,只记得他开着一辆白色雪佛莱轿车,那就暂且叫他雪佛莱哥哥吧。雪佛莱哥哥已经结婚,有一个六岁的女儿,他的日常生活就是在家里为妻子和孩子做饭,并且准时接孩子放学。在众人眼中,雪佛莱哥哥是一个忠于婚姻热爱家庭的好男人。直到某一天夜晚,公司聚餐结束后已经是凌晨十二点多,雪佛莱哥哥和林念一起回家,因为距离不远,并且两个人都喝了酒,所以他们选择散步回家。路上聊了什么林念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在距离林念家小区不远处一座桥下,雪佛莱哥哥突然靠近林念,猝不及防地抱住她。林念记得他当时口齿不清地说了一句,“别动,我只是想抱抱你。”

那个时候林念只有二十二岁,她不仅没有交往过男朋友,更没有和男性发生过如此亲密的肢体接触。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挣脱雪佛莱哥哥的怀抱,然后匆匆忙忙向前走。她以为他只是喝醉了,只要她拒绝他,他就会清醒过来。可是雪佛莱哥哥从身后追过来,再一次抱住她,无论她怎么挣扎也挣脱不开。这时候从身后驶来一辆出租车,林念拼尽全力向出租车招手。在雪佛莱哥哥慌神的一刹那,她从雪佛莱哥哥的胳膊里挣脱出来,钻进出租车。她告诉司机,“快走。”

车开走的时候,雪佛莱哥哥还是站在原地,她从后视镜里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居然是一副略显遗憾的哀伤,这张脸让林念觉得恶心。她想起上一次加班结束时,她坐在雪佛莱哥哥的车里,被他载着在城市中绕了半个圈。然后他邀请她去山上看城市的夜景,林念只好推说她肚子疼执意要回家,那一次林念是真的肚子疼,她还没有反应过来那其实已经是一次暧昧的邀请。就像江止语收到的那句出差通知一样,那本身就是一次做爱的邀请。

如今林念再想起这件事,她愈发觉得雪佛莱哥哥很可悲。因为他的动作和语气是那么生涩,他向一个女孩发出邀请的技巧仿佛一个十三岁男孩,林念甚至相信他也许从未真正出轨过。

此时的江止语正开着车在街上晃悠,还不到六点,路上的车松散得不像话。她打算开往老城区的一家奶茶店,那里有她最近痴迷的一款叫作“北谷蓝莓豆乳”的奶茶。说是奶茶,江止语觉得那不过是一种豆浆加牛奶和蓝莓汁的混合饮料。只是她已经厌烦了所有奶茶店里疯狂加糖的行为,她最近似乎有些糖分过敏。

她把车开到城市南边的一条道路上,这条路通常不作为人们穿越城市的第一选择,可是再过半小时,城市的主干道就会开始堵车。她沿途经过一所学校,正是放学时间,学校周围停满家长的车。江止语粗略计算了一下,这里的车随便一辆也需要七位数。毫无疑问,这里就是这所城市最著名的圣林中学。

学生们三三两两从校门口走出来,江止语将车靠边停下,用手机拨出一个号码。

在圣林中学高中一年级的教师办公室里,苏景堂刚刚整理好自己的教案。他将教案整齐地摆放在桌面左上角,并不打算将它们带回家。他还保留着学生时期的习惯,总是在放学前便会提前完成好当天的课业,这样放学以后的时间,他大可以做一些其他事。比起学习,他更喜欢学习之外的事情。但这并不影响他的成绩,从小到大,他都是为人称赞的好学生,因为他的父亲是大学教授。老师的孩子总是有着高度的自律性,或者完全相反,要么极其热爱学习,要么极其厌恶学习。而对苏景堂来说,学习并不成为他的困扰,他认为只要智力合格,就可以完美通过所有考试。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听不懂课堂上的知识,并且那些孩子其实并不笨。

他路过自己的班级门口,他所无法理解的这群并不笨的孩子们都已经回家了。他抬头望着门口的铭牌——高一(13)班,是这个年级最后一个班级。毫无疑问,也是这个年级成绩最差的班级。

圣林中学是五年前新建的学校,学校的名誉校长是一个加拿大人,但实际管理学校的,是当地公立中学的一名原校长。最近几年国际学校异军突起,各地都开设了类似的学校,邀请几名外籍教师,开设一系列国际化课程,课堂上采用双语教学的方式,设定高昂的学费,以此来吸引大量有钱人家的小孩。

人们喜欢将这类学校称之为“贵族学校”。

很多一线城市的老牌贵族学校完美复刻了西方传统教育方式,用最优秀的教育资源在这片东方土地上试图培养出具有精英气质的下一代。家长们认为将孩子送进这样的学校,购买优质的教育资源,几年之后再将他们送出国留学,就可以成功打造家族第一代精英。

这个城市不算大,这所可以选择寄宿制的学校里真正寄宿的孩子并不多。苏景堂站在班级后门口,看着空空荡荡的教室中央只坐着两个学生,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面对苏景堂的是一个名叫曹方的男生,苏景堂猜测他对面坐着的女生名叫王岫朵,他们似乎是一对情侣。

这个班级刚刚成立不到四个月,班级里就已经诞生了五对情侣。苏景堂一边震惊于当代青春期小孩谈情说爱的速度,一边暗忖着在班级里加开一节性健康教育课程。他并不反对青春期恋爱,他觉得那是十几岁时常见的渴望。

他记得十五岁那一年,他喜欢班里一个女孩,那个女孩是全年级公认的漂亮女孩,因为她的皮肤非常白,成绩也很好。她的朋友不多,可是人人都喜欢她,每逢有人和她讲话的时候她便会微笑着回应。女孩们喜欢模仿她走路的姿势,因为她的个子很高,走路的时候背总是挺得很直,可是她又非常瘦,喜欢在右臂间夹着一本书,一旦步伐大一点她的脊背便会前后摆动,像一个人形立牌。她满足那个时期所有男孩心中的幻想,包括苏景堂。

苏景堂打算在中考结束以后就向她表白,他笃定自己的表白可以成功。可是中考结束后,那个女孩全家都搬去上海,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后来他听说她考上复旦,当时他也在上海,只是那个时候他已经有女朋友了。他在高二那一年追求到同年级另一个女孩——像她一样的名门闺秀。他的朋友曾经嘲笑他始终忘不掉她,因为她们两个长得如此相像。可他不这样认为,他觉得自己只是喜欢那样的女孩。

后来他去英国留学,他的女朋友去了美国,并且在那里定居,两个人友好地分了手。从此以后,苏景堂再也没有找到过那样的女孩,他觉得女孩们长大以后就变了,他只喜欢曾经的高中女生。

他看着曹方将头凑到王岫朵面前,不知道是在亲吻她还是在讲悄悄话。他本无意打断他们,可是非常不凑巧的是,他的手机在这时候响了起来。

“喂。”他接起电话,一边小声问着,一边转身向楼下走去。

“我在你们学校门口,你放学了吗?”江止语说话的时候,感觉自己仿佛来接孩子放学的家长。

“刚刚放学,我正在往校门口走。”苏景堂一边答应她,一边沿着学生们放学的轨迹向校门口走去。

学生们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路边停靠的车辆立刻清朗不少。苏景堂左右环视一圈,看见江止语的白色轿车停在马路对面。车窗摇下一半,江止语正笑着向他招手。

“你下班这么早?”苏景堂钻进副驾驶,惊讶地问她。

江止语开始发动汽车,在灯亮起的一瞬间,她笑着告诉苏景堂,“我辞职了。”

“啊?为什么?”

“早晚都是要辞职的,不如干脆一点。”她将车子向左开上马路,“有人对我说过一句话——人生中很多重要决定,都是喝醉了一拍脑袋做出的。我这一辈子可能过得太谨慎了,恰恰缺少这样一拍脑袋的时刻。”

苏景堂只好笑一笑,却不知道说些什么。他是比江止语活得更加谨慎的那类人,他的人生中唯一一次不谨慎的决定,就是毕业之后回国这件事。即便是这样,他也在这个决定中周旋出最谨慎的选择——一份轻松又体面的工作。他不敢想象江止语一拍脑袋做出的决定结果会是什么,他的人生中不容许这样无法预计的差错。

“晚上吃什么?”江止语看他不说话,随口问了一句。

“啊……外面的饭真是没什么好吃的,今天忽然想回家去颓废一下。”苏景堂转过头,狡黠地望着江止语,“我前几天买了几瓶盐柚酒,你的新电视装好了吗?”

“六十五寸大彩电,足够娶你吗?”江止语一边开着车,一边冷静地说。

苏景堂认真地摇着头,斩钉截铁地回答她,“——那可不行。我妈说了,还要一辆自行车。”

未完待续……

第二单元 秘密森林

敬请期待

作者:潘安小姐

心理咨询师,书写都市“坏女孩”的故事,开创骚浪派小说先河。

责编:马惠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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