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地震 沒人知道我們有多窮…甘肅陳家村的去與留
一名赶回来的打工者站在自家房前,他两个孩子在地震中遇难。(取材自北京青年报)
强震之后,那些候鸟似的打工者赶回了甘肃省积石山县陈家村。一场地震警醒这些青壮年对家乡的重要性,但经济重压下,他们没别的选择,只能抹掉眼泪,「狠心」抛下至亲和眼前的满目疮痍,再「走出去」。
北青深一度报导,对于这片在四年前才摘帽脱贫的地区,一场突如其来的强震,显得是那么「不公平」。
这里曾经的生计是种田、养牛羊,很多人没读完小学,甚至不识字。日子因为外出打工有了起色,村里人这几年愈走愈远,一直到了东南沿海的电子厂。县里还出台了鼓励外出务工的政策,提供交通补助、给稳定务工的代表发奖金。在一个经济不发达地区谋求改变,「走出去」是自上而下为数不多的选择。
无奈外出务工 难舍孩儿
今年9月,29岁的绽玉娟第一次出远门,她和丈夫离开大河家镇陈家村,到了2500公里外的厦门。他们在一家生产儿童扭扭车、溜冰鞋的工厂打工。
三个月过去,她已经适应了这份每天工作11小时、每月收入四千多元(人民币,下同)的工作。12月19日这天是绽玉娟的夜班,零点后,刚放下手里的活儿,她看到丈夫发来的消息:村里有房子塌了。几分钟后,又有同村工友打来电话,家里地震了。
她立即拨通了家里的号码,女儿告诉她,一家人都平安,但婆婆40多岁的外甥被压在房子下,家里人正在帮忙救援。
一整晚,绽玉娟和同在厦门的亲友们都盯着网上的直播,讨论着要不要回家。有人说,回去也帮不上忙。「我要回去」,她对丈夫说,「把孩子抱在怀里面,跟他们睡一会儿、玩一会儿也是好的。」
绽玉娟和另外四个人结伴往回赶,赶到陈家村安置点,已经是20日凌晨一时,村民们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歇下,夜里气温降到摄氏零下16度。
震后第二晚,绽玉娟夫妻俩挨个掀开帐篷门帘,叫着孩子们的名字。在同排最里面的一个帐篷,终于有人应声,小儿子见到绽玉娟,抱着她亲个不停。
绽玉娟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孩子。(取材自北京青年报)
19日零时30分左右,已经睡下的马木海麦接到了堂弟的电话,「你快来」,堂弟语气急促,「两个小孩被压着了,没了」,说完,便匆匆挂掉了电话。
连夜奔回 只见冰冷遗体
回家路上,马木海麦的脑子一团乱。一个月前,他通过劳务介绍到广州工作,这是近20年来,他头一次出远门打工。过去,他总念着孩子还小,不想离家太远。如今,四个孩子中,大女儿和二儿子已经成家,最小的老四也已经九岁。他想,该出去赚点钱了。
地震的前一天,他和家里打视频。孩子笑着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两到三个月,爸爸就回来了」,他说,那时候春天来了,临夏暖和点,就在家附近打点零工,能多陪陪家人。
19日下午2时多,马木海麦赶到陈家村,看到两个儿子躺在空地上,「没办法,送(下葬)掉吧」。
在这场地震中失去孩子的,还有同村另一位打工者佘满素。他原本计划着,等来年3月回家的时候,从惠州买一辆小自行车,那是19日晚上打视频电话时,他答应女儿的。作出承诺几个小时后,就传来了女儿去世、母亲和老婆受伤的消息。
西北酷寒 留下没工可打
一年365天,佘满素像候鸟一样,在南北方辗转,哪里有活儿就去哪里。西北的冬天太过寒冷,工地没法开工,为了不让冬天闲着,村里大部分务工者会去到南方城市——那里的厂子一年四季都招人,流水线工作,不需要太高的学历。
10月底,他回到积石山待了十几天,便又和同村的两人结伴去到广东惠州,到一家电视机工厂打工。他的任务是给电视机配件打上螺丝,每天工作约10小时,时薪是19元,这是经过几手劳务公司「层层抽成」后的价格。佘满素只读到小学一年级,这对他来说算是份不错的待遇,比在工地上搬砖轻松许多。
据报导,外出对于他们来说,是不得不做出的选择。佘满素给记者算了一笔帐:在陈家村,无工可打的时段从11月开始,持续到来年2月底,如果不出去,四个月的收入为零;以厂里每月5000元的工资为例,外出一个冬天,可以多赚两万元。
出于同样的原因,绽玉娟和丈夫在今年9月离家,坐上了去厦门的动车。在这之前,她的丈夫在积石山周边的工地上打零工,一天收入120到180元,疫情的三年间,一个月可能只有十几天有活干。绽玉娟一家七口人,「根本养不活」。
揭脱贫假象 「根本养不活」
一名77岁的低保户说,「如果不是这(地震),没人会知道我们这里有多穷。」
积石山县曾是国列省列扶贫开发重点县,也是甘肃省23个深度贫困县之一。2020年政府工作报告显示,全县630户2821人剩余未脱贫人口全部脱贫,1389户5989人边缘易致贫人口消除返贫致贫风险,绝对贫困问题得到历史性解决。
一名村民走在陈家村震后的街道上。(取材自北京青年报)
找到小儿子的那天早晨,小儿子问绽玉娟,「你还要不要走?」「我要走。」她说。
「能不能不走?」
「不走,在家里没钱呀。」
大女儿没有说话,站在一边流眼泪。
三个月前,她和丈夫去厦门那天,女儿也是这样哭,小儿子紧紧抱着她,不让她离开。
对于这种「被迫外出」的无奈,在积石山县从事多年劳务中介的马元深有体会。每年8月份开始,来向他咨询招工的人就多起来。
近几年,县里为了鼓励大家外出打工,出台了很多务工奖补政策,比如发放交通补助、对稳定务工3个月以上的代表发放3000-1万元的补助。
随着外出务工的人愈来愈多,村里整体经济情况得到改善,陈家村四社村长韩志刚明显感觉到,近两年有钱了,读高中、上大学的孩子变多了。
灾后重建 需年轻人操持
让他犯难的是,村里也离不开年轻人。就像这次地震发生时,很多人家只有老人和孩子,「如果年轻人在,说不定能带着他们一起逃出来。」即使现在,搬运物资、安葬遇难者这些事情,也都需要从外地赶回来的年轻后生们操持。
沿着陈家村的路,随处可见掉落的砖块、瓦片和木头,甚至是被震掉的大铁门。倒塌的房子中,受损最严重的是土房和木头房。
去年,马文祥夫妻俩用外出打工攒下的钱,在老旧木房旁边主屋的位置上,建起更稳固、牢靠的水泥新房。在抵御自然灾害时,这样的房子显然更有优势,除了台阶和墙面有裂缝外,看不出太严重的破损。
屋子的建造和装修花了大约18万,夫妻俩努着劲儿攒了一年多,政府可以补贴2万5000元,款项暂时还没下来。今年9月份,新房完成装修,两人还没有入住,就再次去往厦门打工,「不出去打工坐在家里没钱啊」,他说。
和马文祥夫妻俩一样,外出打工者们的大部分收入,都用在了盖房和装修上。
21日下午,绽玉娟推开自家院门,地板砖裂开了一米多长的缝隙。家里主屋和侧屋都是三年前重新翻修的,今年刚装修完,总计花了30多万,包括公婆的「赞助」,以及借别人的10多万。夫妻俩计划,边打工边还。心疼损失的同时,绽玉娟又有点庆幸,新修的房子结实,如果是之前的土房子,大概率无法逃脱坍塌的命运,「要是家人没了,挣再多钱也没有用。」
积石山县灾民在临时安置点的蓝色帐篷。(路透)
攒钱盖房 可是房塌了
绽玉娟一直没敢去同村马海林家里看看。马海林是她婆婆的亲外甥,40多岁,在地震中遇难。
马海林家三间主屋和三间侧屋结构类似,墙面用的自制泥巴和成土砖,木棒和木板作屋顶,再盖上一层瓦片,几乎是当地「最低廉」的房子。
地震时,屋顶塌落的木板砸在马海林妻子身上,她扒开木板,从临近屋门的位置爬了出去。主屋损毁不严重,公婆也跑了出来。但马海林住的侧屋外面堆了一排玉米秆,压着墙面向屋内倒塌,砖和木头一起砸了下来。妻子叫了几声他的名字,没有人应。邻居过来一起帮着挖人,半小时后,马海林被擡出来,已经没了呼吸。
震后几天,外界的救援物资一批批送达陈家村安置点,但帐篷仍是紧缺,几家几户合住在一个帐篷里,一顶12平米的蓝色帐篷里,最多同时住着八九个人,想翻个身都困难。
走还是留,成了陈家村打工者们不得不考虑的问题。低温天气下,房屋重建工作无法进行,村民们可能要在帐篷或是活动板房中度过这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