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四壮集-在目加溜湾

我有幸见证旧时西拉雅加溜湾社的小镇善化一页繁华史,并与初引入的连锁通讯行、速食店共同转大人……

高铁沙仑线有天会台铁善化站停落来。

双铁交锋黄金年代,我仿佛已目睹观光客届时将自府城台南延伸向东行,手擒刻印美食民宿指南的手机地图于善化月台张望,推挤人潮其中一个正好是回乡未婚的我,边走边玩手机,等待老父老爷车接送;其中一个揹黎明中学且涂鸦丑怪并长出鱿鱼丝般的脱线书包,逆人潮狂奔电联车的似乎也是我,约是要去中山路金石堂楼顶补大班数学课吧;还有那候车室,帮阿嬷抬头看高入天篷时刻表男孩也是我呢,记得每年夏天,一箱龙眼一箱荔枝,伪爷爷阿嬷领我搭乘消失多年的平快车楠梓站去看音讯杳无的姑姑,那是我钢筋水泥初体验,也是阿嬷、姑姑与我难解的情感重工业。

故事枢纽都在我最爱的目加溜湾,理想的、未来的新故乡善化。

善化站是我人生的转运站,善化镇是我的东区。

以前从善化搭台铁往台南高雄市求学、爱恋而去;以后我从台北转高铁到善化,再沿芦荻生的曾文溪回溯大内;我血液里有半个善化人,对善化近年巨变体验甚深。善化正迎袭开发新纪元,新纪元下一夜之间征地植栽铲光光,又一夜之间开满休耕证明向日葵花海路边T霸鹰架沿路兜售新建案,那看板装饰以采光丰沛格局方正的新善化想像:什么科技首府、绿生活、印象巴洛克……我有幸见证旧时西拉雅目加溜湾社的小镇善化一页繁华史,并与初引入的连锁通讯行、速食店共同转大人。两千年以降,善化房产如雷雨后的鸡肉丝菇菇挺而出,车库透天厝或独栋庭院别墅、或小家庭格局还配孝亲婴儿房。那些悬写半空中与汽车旅馆霓虹招牌并列的全彩模型屋,对刚踏入社会的你是如此相干又让人无比难堪,只因几年内你注定铁定买不起。

陪你长大的乡土旧地,现在比你还值钱,你的薪水据说以后会更低。

猜想台湾岛多少乡镇正剧烈更新,大台南又属善化变化尤其慑人。

先是科学园区进驻,南二高、东西快速道路破土通车,区域变迁从交通事业起,我们同时看见邻近乡镇裙带反应:比方误会南科最多就业机会,误会进南科就成电子新贵,或地价飙高造就暴发户连夜搬家转学的怪现象,直至未来高铁沙仑线在善化站停下,将缩短地段偏属山区的大内玉井与外界之距离,乡镇老化现象亦从公车班次观察起,经大内的兴南客运,现在一天不到五班,人口一万的山村呢!

面对小至邻里、大至乡镇变化实在不能无感,我书写大台南,尤其关注火热幻化中的善化。下善化陆桥,一路善化高中、大成国小十年前还是一畦畦插满候选人旗帜的稻田:苏焕智叶宜津、李全教……邻近火车站的北仔店,现在外星人赛车场般筑起立体交流道。我记得那铁枝路密林边,南北轰隆响声中藏有一人烟罕至小公园,园内一石柱上书「沈光文斯庵先生纪念碑」,我哥念的就是光文路上的光文幼稚园

新善化推挤着旧善化,日常生活化石层,我也在善化念幼稚园,最爱东势寮、胡厝寮、六分寮;茄拔庄早年有台糖小火车经过,伪爷爷太疼我,偶尔载我老远下山来看小火车,我竟然赶上了制糖会社的年代,也赶上放大火烧蔗田的魔术时刻!对七八岁的男孩来说,那镜头太寂寥了,空气漫弥臭火干与黏腻的焦糖味,路边无数过去现在未来的我用力吸吐着,我感觉口中涌出一阵复杂的甜,张眼目光立刻随日治时期新文人往更远处扫去──

旷野里高铁银蛇般飞过。

旷野里我看见七十年前,榨甘蔗也榨血的殖民地白烟囱,乌烟团团向我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