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与死——装饰棺木的照片
没有母亲的姊妹(土门拳作品,选自《筑丰的孩子们》)。(大田出版提供)
眼底深邃幽暗的世界 摄于广岛「明成园」盲童育幼院/盲眼双胞胎。(土门拳作品,选自《广岛》)(大田出版提供)
(大田出版提供)
水洼里 倒映着松树上覆盖的积雪 水珠啪嗒一声滴落 依旧是 倒映着松树上覆盖的积雪
这样的描写宛如照片。不,如果是照片,也是非常美的摄影作品。这是草野天平的诗,题名为〈雪之晨〉。
写这首诗的天平走了。前年夏天,他飘忽地踏上旅途,寄宿在比叡山松禅院,却在那里因肺病卧床,最后于昭和二十七年四月二十五日凌晨两点过世,享年四十三岁。留下诗集《一条道路》,收录包括〈雪之晨〉等三十三首诗。
他出发前曾来向我道别,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当时我没什么工作可接,手头正紧,因此放弃帮他饯行。天平到了比叡山以后,我还收到他寄来的长信,内容是写了好几张藁半纸的诗论。我那时也没想到要回信。但前几天,他哥哥草野心平打电话来,说天平病危,命在旦夕,他要出发去比叡山探病。高桥锦吉紧接着打电话来,要我也贡献一点慰问金。这笔慰问金最后变成了奠仪。
人们陆续死去
而后又有人出生
同样的事再度发生
人们陆续死去
最后自己也会离世吧
没有什么好悲伤的
也没什么好挣扎
只要在此
孤单等候
这是天平的诗,题为〈宇宙间的一个点〉。后来天平自己也离开人世。
天平是我从昭和十四年以来的挚友。过去他在《妇女画报》编辑部工作,我帮杂志社拍摄照片,而天平是负责联系的窗口,我们很快就成为比同事更融洽的好友,当时天平刚结婚不久。我也曾拜访他在中野附近的公寓,在空荡的房间角落,只摆着一个装蜜柑的木箱,上面摆着两组杯碗,覆盖着厨巾。那时他的妻子已在战前过世,身后留下一个儿子。
卷线器露出剪断的线头
闪闪发亮的针
并排着戳在针插上
一把小巧的日本剪刀
悄悄地躺在一旁
打开妻子的缝纫箱
触景生情
不禁泪眼蒙眬
这是题为〈妻之死〉的天平诗作。
在战时,天平跟儿子一起疏散到福岛县乡下,住在农家的仓库里。当时他已开始专注于写诗。我很担心身无分文的天平要怎么过日子,但我当时也自身难保,无法向他伸出援手。每次他来东京时,都会在我家住上一、两晚,不管是只有一碗味噌汤配饭,或是只能招待水煮黄豆,他都吃得很开心,是位很随和的客人。我家的女眷也都喜欢天平,对他很好。
我想写下三件事,都是关于天平最后的回忆。
我把自己未完成的稿件给天平读,他告诉我其实把「青空」的「青」去掉,只留下「空」,一看就知道是指晴朗的天空。听他这么一说,的确是这样没错。但我蹩脚的文章就是想保留「青」这个字。我们俩为了该不该删去这个字争执起来。我最后还是决定不删。尽管如此,天平不自觉流露诗人对语言的洁癖,令我非常感动,也很高兴。如果说我对诗稍微有一些了解,也是从那场争论开始。
有一次我跟天平去银座。虽然我们一起同行,但因为我性子急,只顾着往前走。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他不在身旁。不知不觉他遥遥落在一个街区后,正悠闲地走着,我只好停下来等他。当我们再次并肩同行,天平又不见了。他再度落在一个街区后,我没有办法,只好又停下来等他。「喂,你走快一点呀!」我对他说。「如果太赶,诗的节奏会被打乱。」他回答。令我恼怒的是,天平完全没有要配合我步调的意思。
当我们在银座四丁目的十字路口等待绿灯亮时,天平忽然喃喃自语「月亮出来了」。明明彼时艳阳高照,日正当中。「欸,有月亮?」我仰望着天空,当然不论从哪个方向都看不到月亮。接下来天平又低语着「我听见浪涛声」。没错,从银座四丁目往筑地方向大约一公里远,就是东京湾。但是不可能听见那里的海浪声。只听见「叭-叭-」的汽车喇叭声、人群的脚步声等汇流而成的都市噪音,喧嚣不已。不过把心静下来聆听,在纷乱的噪音之下,不能否认仿佛有些什么听起来像浪涛声。这或许是因为听了天平的话,形成自我暗示的作用。这么说来,月亮似乎正悬挂在撒了耀眼银粉般的晴空下,就在某处呢。
听到天平的死讯,我忽然惊觉一件事,那就是天平的照片。我问家里的女人们,她们都不记得有他的照片。难不成我从来没拍过他吗?我感到莫名慌乱。我试着静下心来,思索从我们认识以来的回忆。我好像的确没拍过他的照片。
从认识以来整整十五年,其间我拥有了徕卡相机(Leica)、禄莱相机(Rolleiflex)。在户外帮他拍张照,可说是轻而易举。尽管如此,我却连一张照片都没帮他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除了我以外,天平跟田村茂也很熟,他应该还跟藤本四八、光墨弘、若松不二夫、越寿雄等摄影师有往来。其中会不会有人拍摄过天平?要是田村有帮他拍照就好了,但是田村跟我一样,不会随手拿出相机拍照。这么一想,天平成为诗人以后,很可能在世上没有留下一张照片。
明明认识许多摄影师,在长达十五年的岁月里却没人帮他拍过照,世上哪有这么不讲义气的朋友?眼看丧礼紧接着将在几天后举行,却找不到可以放在棺木上的照片,我比任何人更愧对天平的在天之灵。
在今后的有生之年,我但愿自己不与他人为敌,也不草率地彼此对待。就像自古以来就有「人生无常」的说法,今天活在世上,并不能保证明天依然能够活着,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但每个人都忘了,认为自己将会一直活到明天、明年此时。因此没有人想到要准备棺木上的照片。既然当事人认定自己还会活很久,周遭的人对于先拍摄葬礼用照片的提议,也很难说出口。
但是无论如何,每个人都会死,也可能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死去。遗族在慌乱中翻找照片,通常会寻获手帐大小或适合摆在橱柜的2L尺寸(12.7cm×17.8cm,约7吋)照片,但是放在棺木上太小。即使想要放大加洗,因为多半在几年前拍摄,纵然知道在哪家照相馆拍摄,已经找不到底片,家属只能万般焦急地要求帮忙翻拍。
即使照片只有手帐大小,或是晚年的个人肖像照都好,照相馆常遇到客人无理的要求,希望从某张纪念照里的人群中,框出只有豆粒大的个人,翻拍放大到四切尺寸(254×305 mm,约10×12吋)。
既然人已长眠,就无法再拍照。趁着还在世时,应该尽可能在人生风采正盛的时期留影,并且放大冲洗成恰当尺寸,装进相框先准备好。今后我们应该将珍惜生命与尊重人权的主张,延伸至照片的领域。
(本文摘自《生与死》一书,大田出版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