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园种了一棵生命树

日间的生命树。(陈铭磻摄)

夜晚的生命树。(陈铭磻摄)

这座寂寥的城市,就算是盛夏也热闹不起来。

2022年暮秋,时序进入后疫情时代;曾经如是盼望,不久后的繁嚣俗世,不再有更多天瘟疫和烦心事降临。明知这是不做指望的荒谬愚妄,仍时刻抱着痴心幻想,希望未来的日子不要过得那么晦涩,若能灿明如昔更好。

当时这样想,就在车马若川流频繁的南平路,听见挖掘捷运车道的巨大机械声,断续起落,声响刺耳,不若行道树上扑漉的蝉嘶鸟鸣,开嗓啼叫来得悦耳。

这一带要算这座城市近期开化,富裕的住商混合区,意想不到街道巷弄夹杂着田园、埤塘的郊野景象,不时见得路旁出现一两亩农地。这一头,苔藓依根而生的艺文广场,叶落树丛下,由于光照和合适的潮湿,使种子发幼苗、长新树,就这样反复循环。欣羡大自然,原该抱持谦逊的态度,纯粹是它们不想被发现,只愿悠然活在广场边陲。

几年间,广场周围的深宅大楼纷纭林立,一块见不着人文美学,遍寻不见任何一家书店的住宅区,凭虚取了个「艺文特区」的美名,这是被怎样瞒昧的感觉吞噬的矫情?

冬季去过,春季到过,那是我搬迁桃园的最初,日子从暖春漫流到溽暑到寒冬,没有艺文气息和书店的城市依旧冷清:偶而我会到展演中心观赏廖琼枝歌仔戏、赖铭伟音乐剧,或融入草地野餐音乐会,面对单薄的无趣日常。

或许这只是个人对城市发展,不同印象的感触!多年来也不曾听闻过有什么奇特的事迹发生,直到深秋时节,路过南平路,看见拆除围篱后的广场,突地长出总楼地板面积1.4万坪,2楼露台相连的两栋楼房;平地一方屹立巍峨景观,尚犹稀罕,或许正是执事者为践行名归实至的「艺文特区」称号,特意在广场新设一座如此壮丽的图书馆。除了书,里面还招商设置多间影院、星巴克咖啡室、茑屋书店、台湾霹雳。

无意中被翠绿的光影吸引,心底不免声威助援的喊叫:艺文特区终于有人文了。

这座名叫桃园图书馆新建总馆,被赋予生长知识的「生命树」为设计概念,包含「知识螺旋」、「圆锥状环保节能通风采光井」、「绿色螺旋」、「环保外皮」与「书架耐震壁」五大绿建筑的元素打造而成。

两栋建筑连结成的生命树,由设计2020东京奥运主场馆、东京羽田国际机场、日本新国立竞技场,知名的梓设计国际团队和台湾郭自强建筑师事务所共同擘划。诗人艺术家许悔之说:「为自己的故乡,感动!9月9日才在展演中心、图书馆旁散步过,气氛很好。」

过去在艺文广场见过许多树,过去是过去,现在啊,如果有人告诉我,发现南平路新建一座叫生命树的图书总馆,料想我必定像急着会见恋人一般,咻的飞奔而去。

有谁会无聊到为了要见一座叫生命树的建筑,急匆匆赶去相会?一定是我,那个愚蠢的书虫,像脑子坏掉一样大发痴迷。

好似以前在日本旅行,为了寻找文学地景,无论要到怎么荒僻之地,也是毫不犹豫的前进;如今,一样用旅行中体验地景的感受,去看待这座阳刚又带着安稳容貌,以大屋檐、植栽为特色的建筑,气派又具书卷气的图书馆。

来自四面八方的白昼飞光,穿越各楼层,以花扑扑之姿,朝五颜六色的书墙直奔到底层,那精巧「绿色螺旋」带来写意盎然的光影,就在星巴克与天光共饮一杯香醇咖啡,意味这是充满文艺气息的光芒;直到夕颜洒落,总馆的灯火向外投射,使这座属于亲子戏玩、街头艺人演出歌声的广场,不再单调乏味,感官不觉深刻体会光与影跃动的幽幽美学。

现在看来别具景象的艺文广场,老树、新枝、图书室、书店、影院、咖啡座,正以人文艺术之美,从生命树散发,映照在艺文特区,添增几许暖色调。

我见生命树,我在这个深邃的领域,犹然自在,感觉吹拂清透的微风和溢满绿光的广场,扬起阵阵风雅书香,那是独具一格的艺文气味,说是风花雪月、抒情翩翩也无不可!

这个像布丁般柔和明朗的午后,忽忽想起座落早稻田大学,同样拥有雅致美的「村上春树图书馆」,满载书的意趣风情。美,终究要说出口,放在心里未免气度狭小,过于自私。这座供作藏书、借阅的总馆,可以美成这样,不免使人醺醺然沉醉其中。

凭恃对生命树的眷爱,艺文特区邻近的居民,承受起造工程的吵嚷声,夹击数年,算是走过来了。

我从中埔一街散步到南平路,联想起还有什么比疑惑读书人不再喜欢阅读,更令人感到遗憾。一座新款美学建筑的图书总馆,座落在地价昂贵区,算不算奢侈?未解的省思:图书馆的存在对不再喜爱阅读纸本书的现代人有何意义?

时间化解空间的隔阂,倏然记忆起生活在新竹的少年时光,为了借阅一本厚重的国语大辞典,从石坊街走路到东门护城河畔,1925年7月完工启用,日治时期叫「新竹州图书馆」,以泥塑洗石装饰墙面的图书馆门口,撞见一位穿着轻便拖鞋的年轻学子,被管理员挡在门外,脱口训斥年轻人不懂礼节,穿着不成体统的拖鞋,还胆敢进入图书馆。

旧时代的规矩真严厉,我赶忙低头打量自己的穿着,还好,还好,我早被父母教导出门必须穿戴整齐,说是读书人的礼节。

住在山里不种点花,不好玩,就像住在城里,没有艺文活动,同样不好玩。而图书馆是活化艺文的圣殿,是人跟见识、学问对话的所在,甚或是回应心灵的告解室,实在不敢轻渎。

曾在图书馆借过一本书,不意读到这样一句日本谚语:死亡是绽放的一部分,即使被践踏,也要像蒲公英一样坚强的微笑。小小年岁,尚能体悟这个世间虽则不尽完美,但绝不能让自己因不识大体变鄙陋,而阅读便是让自己不致鄙陋的坚持。

规矩,是为了打破现状才存在的吗?我成长的七○年代,图书馆是文青私会的地方,考试前K书的所在,也是作家取材的灵感来源;日本小说家村上春树著名的《图书馆奇谭》,便是以图书馆为背景写作的反讽小说,打破读者对图书馆的陈旧印记。

「为了想弄清楚,鄂图曼土耳其帝国,到底是怎么搜集税金的?」 他写道。少年决定按母亲的教诲,去图书馆查查看。

来到图书馆说明来意后,依照柜台一名女性的指引,走向位于地下楼107号室。很平常地敲门,却响起像用球棒敲打地狱之门般不祥的声音,门打开后只见到一名长相奇特的老人。

老爷爷帮他找来三本相关书籍,却告知他那些书都不可以外借,只能在图书馆阅读。在这个可怕老人的坚持下,少年跟着他走进图书馆一处不为人知、神秘漆黑的阅览室,就在那里,遇见了羊男。

………

少年来到图书馆,再也出不去了 。

差些忘了,不知几时曾到过生命树工程中的围篱外,沮丧的想着:这个四处充斥信口开河乱糟糟的社会,有些事不必知道或许比较好,尤其做为一介写书人,走进图书馆阅览好文、择取好书,本质上关联到可以使人远离不快乐的喧嚣。

我的前半生因长时间从事出版,平日谈论最多的是书,明白文字不只活在书页里,也占据日常。阅读的意义,就是不断重复文字和思考的变化,而词汇不就是为了向人表达心思而存在的工具!这是成天和我说话的书籍教会我的事。

凝眺图书总馆的绿光,这个沉静瞬间,真的让我有欲罢不能想一再进出的冲动,如同旅行日本几年间,经常执意走进不少名家文学馆,探究奥妙的文字世界,感到万分新奇有趣;如同见过:坂本龙马脱藩的四国梼原后山,一间让人看过后深切感受心怡的造纸小屋,因座落在满山红叶之间而显得特别珍奇。

喜欢旅行中不断移动的过程,一旦到达目的地,即是旅行乐趣中,使人觉到兴奋的部分;是了,一定会有什么在那里等着,等你抵达后才能邂逅的美好景致。

我在生命树邂逅了风的声音和被风吹动的树枝,还有被群树撩拨开的宝蓝色天空,真美呀!这片宁谧的绿光,清凉澄澈的空气,自能沁人心脾,耐人咀嚼。

这绝不是穿越剧!白天日光投射进屋子,鲜明亮丽;夜晚,灯火从室内渗出,与路灯光影互叠,使得明净敞亮的图书总馆更加璀璨夺目,整座广场看起来,多了些奇幻之美。

不过就是一座图书总馆而已,说词何需如此夸耀?这样说吧,如果它仅是一间一般性质的图书馆,估计大概也只有邻近住民偶或会去,若是把书架转变成猫咪堂、树木区、文学墙、历史室等高明设计,显示多元人文,也就是规划成类比「书的节日」、「阅读的文化庆典」那种生动活动,相信愿意走进图书馆的人,就不会只是周遭住民而已。

再说,一个人的一生,恼人的烦心事多,难能尽全塞进小小的书页中;一座具规模的图书总馆的藏书,却能承载万千先入之语,观览古戒,以为日常参阅。

无雨黄昏,我常散步到南平路,看总图在夕颜下展露光泽,那是命中注定遇见的一本繁花大籍。对我来说,这幢属于书的建筑,来的时间,咸有耽迟,但,终究还是出现,就在我苦苦奔驰人生的后中年,在我差些遗忘「艺文特区」无有艺文志业时,看见桃园种了一棵生命树,看见众家名著住进光鲜绮丽的书的豪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