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相對論4月(下)】李長青vs.許赫/有詩高處廟堂之上 有詩在市井裡

与墙壁的固着坚实不同,窗允许穿透,允许流动,允许里外之间的串接与谋合。(图/李长青提供)

●许赫:

有诗高处庙堂之上,有诗在市井里。这年头在庙堂之上的诗多,在云层的更多,但在市井的少。小诗与短诗,有极好的,不容易写,可是也有本来就没有想要好的,他们野人献曝,博君一笑,像是街边几个人凑在一起说的隐密八卦,只为了在某天下午让几个人感觉开心。现在市井的诗很少人写,不妨算我一个。

李长青。(图/李长青提供)

●李长青:

除了庙堂之上的,你说「在云层的更多」,我不禁笑了。「市井的诗很少人写,不妨算我一个。」这句话让人感佩。我觉得这也已是你的诗风,值得肯定。

肚腩 就是一种「中年的觉悟」

有人说,当确知何谓生活的重量时,就是长大了;也有人玩笑道,当你越来越觉得饭后不散步不行,而开始会在住家附近或公园走路时,就是中年了,因为肚腩就是一种「中年的觉悟」。我自己有个体会,中年后开车常愿意舍弃正常路线或近路,而选择稍远但风景相对怡人或路况较佳的路线,从容些,悠缓些,不再追求分秒必争。此外,人至中年,我越来越喜欢提早出门,享受途中情景流转的余裕,丰饶时光的厚度。

我觉得当第一个至亲(通常是父母)离开人世,即是中年。如果父母早逝,虽然中年于你还颇有距离,但心理上/环境里的早熟与敏感却能让人瞬间长大。说到瞬间长大,我想起剧集《以家人之名》中凌霄、贺子秋、李尖尖三兄妹的某次谈话:「我听说,人本身就是瞬间长大的。十八岁生日那天,法律上承认你成年,但那不是真正的长大。真正意义上的长大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情,别人都不知道,只有你知道的一瞬间,当你的内心改变了,你感受到了生活的重量,你也就一个人悄悄长大了。」前阵子读到蒋亚妮一篇散文,写道:「我曾经在更年轻时,发现一个时间的分野,权当成自己内心看世界的无聊把戏,当一个人开始得面临父母的老病与死亡时,那个瞬间就是中年。」于我心有戚戚焉。

自从我父亲走后,我对人世生出了比以前更大的困惑,或曰失落;较之从前,益发生满出更为强烈的虚空/虚无感,时间原来不是连续的,而是支离破碎。这几年,几位比较亲密的长辈,高雄的阿妈、住澄清湖附近的四舅相继离世,也让我对哀乐中年这几个字,体会益深。我觉得与父亲的缘分,就是这一世他养育我以爱与关心,看着我长大,我含泪陪伴他的晚年,而后与他离别,以不舍与深深的追念。

我在父亲身上看见生命的过程。我父亲年轻时是那种有胸肌也有腹肌且懂得锻炼自己的人,身高一百八,当兵服两年宪兵役,退伍后每日起床还会在床边伏地挺身,体力甚好;入老后变得越来越瘦,体重一直掉,每次想到仍觉得无法接受,曾经美好精实的肉体,康健有神的眼瞳哪里去了?我四舅体格精壮结实更胜我父,还曾服役三年海军陆战队,也与晚年落差甚大。我曾经熟悉并热爱他们的神采春风,也在陪伴的阶段目睹了肉身的凋零孱弱。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我内心其实充满了惊惧与惶愧,不忍与悲叹,抗拒与消极。

2019年2月,我专程去慈明寺听李嗣涔教授演讲,现场的题目是「科学的灵界」,海报则写「灵界的科学」,意思无碍。那场演讲里的一些关键字殷实铿锵,震慑弹响,被我慎重的抄写在笔记本:暗质,量子力学,复数时空,虚数,虚空充满意识,意识,大霹雳,一三六亿年,虚数时空,太极是立体的,太极里还有太极,虚空,时空,通道,时空长相左右,哥白尼,爱因斯坦,相对论,光速,超光速,蚂蚁,八度,远距治病,网址,兽医,通关密语,小朋友,念力,药罐,科学百分之四,暗质百分之九十六,手指识字,佛,菩萨,药师佛,信息场,风火轮,李哪吒,外星人,外星生命,双重黑洞,就是太极。

当日我写下的感想是:时间的秘密,就是生命的奥义。我想到生命的脆弱,简单,质纯,或曰:渺小。再渺小的生命也需要出口,而生命本身时常就是出口。我平时习惯性的总会观察墙壁上的窗。各种墙壁上的,各种窗。壁面是一种存在,壁里壁外同时存有,或者共有,窗却能与此同时(也同处)切割出一方视觉的暂存/寄存/寄托,予人一款共时感。与墙壁的固着坚实不同,窗允许穿透,允许流动,允许里外之间的串接与谋合,保留了一种出/入口的可能。

许赫。(图/许赫提供)

●许赫:

我这两年有跑步习惯,跑步让人有独处差近的时间,而且让身体比较好。跑步这件事是插进生活里面的事情,要维持下去很需要纪律跟决心,这么费劲,是因为生活总是充满变数,身不由己,有时候忙碌起来,回到家都已经是深夜,没有力气出门跑步。后来我买了跑步机,夜间在家里跑了大半年,但是从去年开始,儿子要考高中,家里十二点以后宵禁,不能有声响,以免影响孩子读书,如此跑步的维持更加困难,更加需要决心。跑步这件事像其他的事情一样,身不由己,什么事情都很难做到。有了年纪之后,就能深刻感觉到当一个社会上定义的正常人,有多么的疲于奔命。一个正常人需要一个不让人感觉奇怪的工作,不工作的时候要把时间留给家人,偶尔有社交活动但不能过分,逢年过节准备礼物,与亲人正常交往,若这所有的事情都要面面俱到,会发现整天的时间会被切得粉碎,根本找不出完整一点的时间来跑步(或者想做的其他事)。如此想来,朋友间流行十五分钟的冥想已经好几年,让人感到可怕的是,当代生活是不是连挤出十五分钟发呆,都已经很困难了。年纪满奇怪的,以前要做什么都无所谓,但这几年会在意,身边的人跟我说,你这样很怪,你这样会被亲戚说你是怪人等等的批评,越是如此,越觉得生活的不容易。

长青提到了灵界这个议题,我这几年确实因为寻找静心的办法,去上了课,也做了禅修。可惜我既无慧根也无共鸣的体质,所以总是不得要领,通常都是直接睡着。有很长时间我认为总是睡着是我探索灵性世界不得要领的具体表现,后来朋友发现我睡着都会作梦,他们认为作梦可能是我灵性探索的恩赐,别人想作梦都难。目前还不知道作梦怎么跟灵性连在一起,但是转念来想,原来觉得是最不得要领的事,只是我太习以为常,不知道正视。我作的梦千奇百怪,但是恐怖的梦很少,反而大多时候在梦里工作,上课、教书、营队、导览、辅导、开车接送等等,最常梦见的是开着车或者坐车,要前往一个地方,在梦里知道去做什么,脑子里盘算着到了要做哪些事,真是歹命人,连作梦都在工作。

诗人的社会行为

●李长青:

独处非常重要,每个人都需要。对写作者尤其必须。开车与散步,是我写作以外最常独处的时光。我很享受「铁包人」的移动过程,算是喜欢自由驾车的人,尤其高速公路──有满满的荒凉感,同时又有豪华的现代性;开车无论近程远途都可以与外界有所隔绝,却又能清楚看到周遭景物,岂不妙哉。开车听音乐就更自疗/自撩了,世界变得莫名宽广起来,整个无穷开阔舒荡,充满了梦幻念想与无边无际的情绪/意趣,伟哉,这种状态像极了陈义芝所说,古人评价阮籍的诗,「反复凌乱,兴寄无端」;似无来由,实也无踪,只因「人的感慨原是没有条理的,梦幻更是没有头绪的」。这样的独处,沉浸,自得。心之得,诗之得。

散步时我则喜欢安静,聆听自然音,瞧瞧街景看看人,走走停停晃晃脑;伫足拍照时,常想起卞之琳的名诗〈断章〉。

此外,我也喜欢独自为滤挂咖啡缓缓注入热水时的静谧片刻,仿佛一种天人合一的感应/错觉。有时候其实并没有那么想喝咖啡,只是单纯想借由这个动作,静定自己。为自己冲一杯咖啡,玄小妙微,渐层的仪式感,和着空气中云雾般的芳气肆意/四溢,也是一款时光的嘉勉/加冕。

●许赫:

写诗,总是一个人的事,我们也没听说过,哪个诗人团体,诗都是一边聊天一边共同完成的。近来在国际书展做了一场短讲,主题是一个诗人的社会行为。写诗,追求诗艺的精进,磨砺诗的灵性,以上但不只是这些,都是一个诗人在文学面的行为。但是一个诗人不仅有一个文学身分,也有一个社会身分,这个社会身分是由社会定义来的,这个社会怎么期待一个诗人,读者怎么期待一个诗人,诗人们怎么期待一个诗人,这些不同目光与期待的交错叠加,复合出一个当代诗人的形象。也许诗人一直关注在文学领域,没有花太多时间面对社会领域这个诗人身分。非常有趣的,是从几个跟诗有关的网路炎上事件中可以观察到,每个人心里面其实都有诗的想像,诗该是什么模样,诗该起怎样的作用,诗人该是什么形象,在满坑满谷批评的留言里面,交错着各种想像。走出诗人文学行为的世界,观看诗人的社会行为,可以观察一个诗人,自己想要活成什么样子,其他人期待诗人活成什么样子。有一群人很有趣,他们不读诗,或者说几十年没有读诗了,但是他们心中还是有诗的想像,而且是期待又尊崇的。曾经参加过几个不同型态的新诗创作工作坊,有社区营造的,有心灵成长的,有艺术疗愈的,有咨商治疗的等等,每一个好久没读诗又被诗吸引的人,都很期待自己写出一首诗,在分享的时候眼睛都放出光采,当工作坊讲师以心理学、灵性的角度谈他的诗,铁口直断他心里深藏的不宣之秘,他的脸上更洋溢着揭开长年困扰自己情绪问题的满足感。从社会行为来观看当代的诗,读者的行为可能不再是自己默默读一首诗,读一本诗集,在心里沉淀各自的体会,读者跟诗的关系可能改变了,他们想要诗跟自己有紧密的关系,想要自己拥有一首诗。

相对于诗人独处的一面,诗人追求诗的价值文学面,从必须与人产生关系的社会行为来看待诗的世界,可以观察到许多不同于诗艺追求的各种面向。这是一个值得被开发的领域,我觉得非常有趣也值得开拓。

今天是我余生最年轻的一天

●李长青:

我倒是遇过对文学(或诗)冷感的人,他们无感,也无好奇或兴致。这也很正常。就像我自己对电磁学与化学也是如此。许多天生与个性的文化差异,让这个世界更显丰繁有趣。我身边有些很爱聊金融的朋友,也有理工背景的同学,每回跟他们聊天我都可以感受到自己的两个闻:孤陋寡闻、增广见闻。

在网路上看到一句话:「今天是我余生最年轻的一天。」确实发人深省,怎能虚掷岁月,怎能不珍惜青春。与你对谈这段期间,我也忍不住告别好诗,特录于此,也算是发表了:「你太极端了/经常被利用/也经常被浪费」(题目:时间)。

●许赫:

写诗,有时候会感觉到一种才华中心主义,有才华的诗人写出无数好诗,那写不出好诗的人,会不会是没有才华呢?撇开作品的品质不谈,写一首诗本身,其实有无穷的趣味与满足感。有没有一种方法,让人虽然没有才华,也能得到写诗的满足感呢?会不会,真的有很多办法啊!会不会,大家现在脑子里其实就想到很多办法?想到了,要跟亲朋好友们分享哦。而我也有自己的办法,所以我写诗都很开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