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克蘭採訪/赫爾松消失的孩子:俄羅斯「再教育營」之謎
11岁的乌克兰女童Anna Khmarskaya在2022年参加位于克里米亚的度假营,不料就此被困。图为Anna母亲Tatiana在家中的冰箱贴上女儿Anna不同年纪的相片。 图/陈彦婷摄
现场采访/陈彦婷(独立记者)
乌俄战事踏入一周年,战火分隔不少家庭,多人要离乡别井,父母未能再在床边向孩子说童谣。德国曾有一个家喻户晓的童话《哈梅恩的吹笛人》,故事提到有一个会吹魔笛的人,乐声响起后,东西就入魔一样跟随他离开,故事的结尾是城内的小孩就跟着曲子离开城镇,走入山谷,自此没有人再见过他们。在乌克兰的南面沿海城市赫尔松(Kherson),没有人在吹奏笛子,但有至少数千名小孩在占领期间,参与俄罗斯政府举办的度假营,离开了自己的城市,踏入战线的另一边,就此被困。
随着乌俄战线僵持,数以千计的小孩无法回家,独立记者陈彦婷亲身走入赫尔松,寻访这些被拆散的家庭,有心急如焚的妈妈,冒着生命危险接走孩子,但亦有更多孩子因种种原因,仍留在敌方的虎穴,无法与家人团聚。
「在送走她的一瞬间,我觉得我在短时间不会再见到她。」47岁的Tatiana Leus忆起2022年10月7日时,在港口送11岁女儿Anna Khmarskaya上船时,突然怀着不好的预感,不禁思量她早前的决定——当时她收到Anna就读的学校老师在Telegram传来的讯息,说学校正举办度假营,欢迎有兴趣的孩子参与,然而,度假营的所在地,是赫尔松以南相距170公里,早在2014年被俄罗斯吞并的克里米亚半岛(Crimean Peninsula)。
赫尔松市在乌俄2022年2月开打后不久随即被俄军占领,占领期间粮食涨价数倍,Tatiana一家三口家徒四壁,住在赫尔松城市内约200呎(约5.6坪)的「㓥房」,大半年生活在占领区,谣言四散,乌克兰人「被消失」、「被杀害」、「被刑求」、「被监视」等已成日常,人人自危,反之度假营费用全免、包食宿与往来交通,又用「健康」、「休息」等字眼作为招徕。对于天天活在绷紧状态的一家三口,3、4小时车程以外的克里米亚,与高压的赫尔松气氛截然不同,听起来恍如喘息的地方,权衡轻重后,Tatiana便决定放手让Anna去。
这个为期两周的度假营,在克里米亚其中一个沿海度假胜地叶夫帕托里雅(Yevpatoriya)内,一个名为「Druzhba」(友谊)的疗养院营区内举行,广告所指年龄届乎10岁到17岁的儿童及青少年,在家长或监护人签署同意书后,带同医疗报告、出生证明等正本文件便可参与。Anna连同7名同校的小孩、便与其他约120至130名小孩抵达营区,开始「度假」的生活。
Tatiana手指示意女儿Anna,她连同约7名同校的学童前往在克利米亚的夏令营。 图/陈彦婷摄
Tatiana(右)与其丈夫(左)曾向多个部门求助不果。 图/陈彦婷摄
Tatiana展示女儿Anna的相片,形容女儿文静、内敛。 图/陈彦婷摄
另一个到访同一营区的14岁少年Valdik Zavatskaya指,他9月时与另外共250名小孩在营区内,他与其中2人寄宿在同一房间,房间简约,有木制的衣柜、淡黄、粉红的墙纸,每天在这个有3幢大厦的营区踢球、看电视、玩耍。
营区内小孩的日程甚有规律,起床后便会吃早餐,接着是自由活动时间,午餐过后在下午2时至4时便来个午睡,闲时会看电影或是会到剧场,晚上他们在营区内举办Disco舞会,晚上10时便入睡。他们每天都会上3节的课堂,又有舞蹈课、偶尔有电影活动,一切生活看似如常。
但事实上,营区内的小孩未能自由进出,大多只能在组长或是士兵的陪同下外出到店内购物,Valdik说自己在营区期间,只有1次到访过海边。奇怪的事亦开始陆续浮现,在刚入营的第2天,他们被召到礼堂,然后台上的「营长」大叫,「乌克兰充满纳綷份子」、「赫尔松、克里米亚是属于俄罗斯。」有些孩子会跟随口号大叫;曾经有小孩播放乌克兰的国歌,被守卫走过来说,「这不是好的举动」,要求他们停止。Valdik本以为荒诞的事随度假营完结便会停止,惟归期一再延后,直至「他们开始吓唬小孩,『你们会在这里留到春天。』」
如梦初醒,Valdik透过同学的手机向32岁的妈妈Yulia Zavatskaya发出希望回家的简讯,当时正值2022年10月中,乌兵开始其南部的反攻,俄兵大举撤离赫尔松的民众到第聂伯河(Dnipro River)东岸,甚至更远的地方。
Yulia心知不妙,于是透过私营巴士公司来到车程263公里的克里米亚,到达夏令营来接儿子,幸而简单被要求写下同意书后,Vladik便获放行,惟在克里米亚回赫尔松的那段路程,边境守卫问道,「这边比较安全,为何你要带他回到赫尔松?」Yulia坚定地说:「因为我要把他带回家。」对俄罗斯来说,被占的赫尔松就如克里米亚半岛,都归入自己的旗帜下、都是自己的领土范围,但对Yulia来说,一家5口都在的赫尔松才是家,乌克兰才是家。
问到Vladik(右一)与妈妈Yulia(右二)相隔多月后在营区见到对方的一刻的感受,他俩相对而笑,「没甚么,就一切如常。」口里像是无所谓,但最重要是一家团聚。图为Vladik一家五口。 图/陈彦婷摄
Vladik曾先后在在8月25日与9月初参与为期9天,在俄罗斯南面,位于克里米亚半岛附近的克拉斯诺达尔边疆区(Krasnodar)的夏令营,手上拿着的是当时俄方送赠的背包,又指俄方向参与者派发文具等等。 图/陈彦婷摄
在前往克拉斯诺达尔边疆区前夏令营,Yulia要先签署同意书。有趣的是,在同意书末有列明,负责一方需要确保孩子按时回家,并由当时赫尔松的教育与科学部盖章。 图/陈彦婷摄
Tatiana的遭遇便不一样。原定接载女儿Anna的巴士一去不返,梦魇成真。她尝试联络一同与小孩前往度假营的负责人,他们对回程安排亦一头雾水,要跟谁联络、联络方法都不清楚,亦慢慢延迟回复。
2022年11月初,乌军大举推进赫尔松地区,数天内收复多个小镇,更在当月11日成功收复赫尔松市,俄军兵败山倒,撤到河的东岸,心急如焚的Tatiana惟有走到河畔,拿着放有俄罗斯电话卡的手机,尝试抓着那随入侵者一样离开到东岸的微弱通讯讯号,与女儿联系。
在Tatiana眼中,留有一头长金发的女儿文静、内敛,「但她已经来到瓶颈,她整天都在哭,『妈妈,请来接我回家』,现在冬天都来了,我女儿离开的时候只是穿薄薄的长衫。」她尝试向乌方警察投案,对方说假如现在仍可跟女儿联络的话,就不构成刑事案件,接着又换来对方谩骂一句,「那么你为何让女儿跟俄军离开。」Tatiana坐在家中狭窄的房间,翠绿色的墙上挂了Anna的画作、大门旁的冰箱贴上印有女儿的相片、木柜挂有女儿的舞蹈奖牌,房间充满女儿的气息,惟Anna仍归家无期。
Druzhba度假营内设有休闲设施,又会举办电影放映会、图书馆、体育活动、音乐晚会等,又曾多次举办夏令营。 图/网上宣传照截图
图为Druzhba度假营外观,夏令营一人一晚的价钱约为1700卢布(约750元新台币),又提供疗养院等服务。 图/网上宣传照截图
在网上搜寻相关的Druzhba度假营,介绍网站展示多款房间的图片。 图/网上宣传照截图
乌俄两方在赫尔松市附近的第聂伯河僵持,原本市内庆祝捷报的欢欣笑声被砲火声掩盖,满布人群的广场水静河飞,被收复的赫尔松转眼成为最新的战线,乌克兰政府在收回赫尔松约10日后宣布撤离民众——家园刚从敌人的手重回乌克兰未几,赫尔松市民又再度流离失所。
身为人母,Tatiana陷于两难,一方面在想自身安全,另一方面又担心撤离后会与女儿失去联络,问到她的感受,本来滔滔不绝的她叹了一口气,「现在很难说,紧张、难以入睡、很大压力,满脑子只是如何可以把Anna带回家,如何可以到克里米亚。」Tatiana开始自说自话,一会说要绕过乌克兰,从其他国家走入占领区,一会又说要等战况改变⋯⋯
城内的人对这些「消失的孩子」并不陌生,走在街上,不少人对这些夏令营或小孩被掳走的说法众说纷纭,有人说有家长缴付1万卢布(约台币4万元)来接走小孩,亦有人亲眼见到俄军装甲车接走孤儿院的孩子⋯⋯乌克兰红十字会赫尔松分部的副总监Larysa Marchenko指,她们亦接收到不少家长的求助,有一批140名来自不同学校的小孩,在9月时前往叶夫帕托里雅的夏令营后便未有回家,官方亦无确实数字,只能靠家长报案,她又指有残疾人士、孤儿院儿童、心智障碍人士被强行撤走。
Tatiana在翻阅女儿画的画作。 图/陈彦婷摄
Tatiana看着冰箱上女儿Anna的相片,睹物思人。 图/陈彦婷摄
俄方在开战以来,掳走小孩已非新鲜事,早在哈尔科夫地区(Kharkiv)被收复的时候,有住在伊久姆(Izyum)的家长表示小孩前往夏令营后一去不返——在当时俄方印制的宣传报章中,形容在俄罗斯西伯利亚的克麦罗沃市(Kemerovo)内的度假营是「全俄罗斯数一数二」,孩子将获「非凡体验」。没有人知道这些所谓的「夏令营」是否只是俄罗斯掳走这些小孩的伪命题,亦没有人知道他们未能归家的直正原因,是安全理由,或只在拖延时间。
而历史上俄罗斯亦曾在战争中强行把民众撤走,如自2014年便被由俄国支持的乌东亲俄部队占领的顿内茨克(Donetsk)与卢甘斯克(Luhansk)两州,同样出现有儿童被送走的情况,同年俄罗斯吞并克里米亚时,克里米亚的原住民鞑靼人(Crimean Tatar,突厥裔的穆斯林)在一夜间「被消失」——就如1944年苏联前领袖史达林驱逐20万名克里米亚鞑靼人一样,近11万人在途中死亡,其后被一些国家谴责为种族清洗——如今俄罗斯对乌克兰小孩重施故技,或许是历史重演的序章。
2023年2月中,美国耶鲁大学公共卫生与人道主义研究所公布一项研究报告,内容有关俄方实施「再教育」与领养乌克兰孩子,印证一些相关说法。报告发现这些看似是由地区组织、市政府举办的夏令营,实是俄方自编自演的剧本来掩饰掳走孩子,背后是以俄罗斯中央政府为首,有组织地利用现有的度假营设施作为「软禁」儿童的地方,研究发现至少有6,000名孩子被滞留在这些设施,最年幼的只有4个月大,最年长的亦并未成年,只有17岁。
这6,000人分布在41个度假营与其余两个相关的设施中,当中有7个位于克里米亚,估计包括上文提到的Druzhba夏令营,亦有邻近首都莫斯科、叶卡捷琳堡(Yekaterinburg)、鞑靼斯坦共和国(Republic of Tatarstan)内的城市喀山(Kazan)等地区,最远来自俄罗斯远东地区的马加丹(Magadan),目前至少有两所设施已不再容许家长来接走孩子。
研究发现,前述超过6,000名孩童所滞留的43个设施中,近8成为「再教育」营, 透过书本课堂向乌克兰的孩子灌输俄罗斯友好的历史、文化、国家情怀,又邀请俄罗斯政府资助的青年爱国军事组织「全俄青年军」(Young Army Cadets National Movement,又名「Yunarmiya」)的代表来分享,培养爱国情怀,「未来为捍卫祖国的条件」。
在克里米亚有夏令营甚至要求小孩进行军事训练,学习如何使用枪械,与大部份儿童前来「休息」、「度假」、撤离前线战火地区、受伤撤离等原因大相迳庭。
图为Valdik在占领期间需要学习的课本,书上印着「俄罗斯的历史」。 图/陈彦婷摄
赫尔松市内的公园空无一人。 图/陈彦婷摄
报告把矛头直指现任俄罗斯儿童权利专员Maria Lvova-Belova,由俄罗斯总统普丁直接委任的她,被形容高度参与整个掳走小孩计划。外国传媒报道,她全权督导乌克兰占领区内孩子的状况,以至他们在俄罗斯接受领养的法定程序, 她自己亦同时领养了一个来自马立波的15岁男童,马立波这个南面沿海城市早在开打初期被俄军占领。
普丁在2022年乌俄战争开打后不久,先后简化乌克兰小孩领养程序,以及加快这些孩子换领俄罗斯护照的时程。报告又指,有约20名孤儿已被俄方家庭领养,而在克里米亚的一所精神疗养院与莫斯科的家庭中心,正在接收来自乌克兰的身障儿童或孤儿。
假如掳走小孩是早有预谋,那么被带走的孩子要离开自然不容易。报告指出,目前家长只可透过非营利机构、政府外交层面介入,记者尝试联络多个参与营救小孩的组织,但机构均因事件敏感而不便评论,其中保护儿童权益的国际非政府慈善机构SOS儿童村(SOS Children's Villages)指公开资料或会损害两国儿童利益。
另一个带回孩子的方法,便是由小孩的父母千里迢迢跨越欧洲来接走孩子,但当中要面对父亲在乌克兰戒严令下可能不能出国、入境俄罗斯可能遇上的种种问题,加上报告指这些小孩大多来自低收入家庭,家长难以承担出国的高昂费用等等。
赫尔松市内的一所学校被毁的痕迹。 图/陈彦婷摄
赫尔松市内不时会发现一些嘲讽俄军的壁画。 图/陈彦婷摄
赫尔松的孩子因应乌军收复当地而挥动国旗拍照。 图/陈彦婷摄
乌方在2022年8月成立了专用平台「Children of war」来统计在战事下受影响的小孩,根据官方资讯局的数字,由2022年2月开打以来截至2023年2月27日,一共有1万6,000名小孩被强行送到俄罗斯,当中只有307名小孩送回来,记者尝试用Children of war程式搜寻Anna不果,原因可能是Tatiana未有向官方呈报,可见数字可能比乌方估计的更多。
根据俄方所指,从战争开打至2023年1月,已有约72万名乌克兰小孩抵达俄罗斯,包括与家人一同撤离者,俄方的副教育局长曾在2022年10月估计有2万2,000名来自顿巴斯的孩子在夏天到访俄罗斯的度假营,而来自赫尔松的则有5,000多名。
2022年12月24日,Anna站在历史的另一方,在没有家人的陪同下度过她12岁生日;母亲Tatiana忆起战争开打前一年,他们一家三口在家温馨地度过生日。如今国家变天,Anna滞留在夏令营,这个距离赫尔松只有3、4小时车程的地点,在战争下,一下子遥远得比地球的另一方更远。
后记:稿件刊登前,Tatiana报来喜讯,告知记者最终透过NGO的帮忙,在本月经由欧洲走访多国,去接女儿回家,一家人终于团聚,她难掩心情兴奋,但她表示在迎接女儿时,仍见有不少同行的孩子被滞留在该处。这些孩子,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家人是否在赶往的路途上,但更甚的是,没有人知道小孩会在那边留多久,或是当家长来到时,会否经已人去楼空,被俄方撤至更远的地方。
Valdik在9月时与同校10人一同前往夏令营,同行亦有来自不同学校的小孩。 图/受访者提供
编辑/赖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