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統化的施虐?以色列監獄爆性虐巴勒斯坦囚犯,疑為政府授意
以色列监狱多次被控,士兵集体对巴勒斯坦囚犯施加酷刑和性虐待,近日又有影片外流,连狱医都出面吹哨指控暴行。 图/美联社、Youtube 截图
文/王颖芝
以色列监狱传出巴勒斯坦囚犯遭性虐重伤,以色列外交部18日宣布正展开全面调查,表示将会秉持国际法的标准,给予巴人囚犯合理待遇。但自从去年10月加萨战事开始后,以色列拘押的巴人数量暴增1倍,超过4,781人被捕;以色列媒体及美国《CNN》都揭露监狱环境极其恶劣、严重虐待犯人且医疗资源不足,以色列人权团体还发布一份名为《欢迎来到地狱》的报告,详述以色列政府如何授意让监狱条件「全面降级」,对巴人施以系统性的虐待;亦有学者分析,性虐待被视为伤害巴勒斯坦民族的工具,已嵌入以色列狱政和军方的惯常战略里。
随着加萨战事延烧,以色列军方惯性虐打、性侵巴勒斯坦囚犯的事迹不断被各方揭露,人证与物证增加到连美国国务院都无法忽视。国务院发言人米勒(Matthew Miller)8月初已表示,以色列必须「快速且全面地」调查。米勒表示:「对于任何囚犯,都不该容忍对其性虐待或性侵的行为,就这么简单。」
联合国酷刑特别报告员(special rapporteur on torture)艾德华兹(Alice Jill Edwards)16日也公开谴责,以色列军人犯下的暴行「极度恐怖」,施暴者必须被究责。艾德华兹声明说:「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能合理化那些性虐待、性化和侮辱性的非人待遇。」
▌狱医吹哨揭露性侵
关于艾德华兹所指的残忍犯行,以色列民营电视台《Channel 12》8月7日也披露了一段影像作为佐证,该段监视器画面中可见,以色列军人要求一排巴人囚犯手抱头、面朝下趴在地上,再拉起一人带到旁边,接着数名军人用盾牌将他围起来,随即性侵了该名囚犯。
这段影像出自以国南部尼格夫(Negev)沙漠的斯德泰曼拘留机构(Sde Teiman detention facility),治疗该名囚犯的医师东钦(Yoel Donchin)7月底向以色列《国土报》(Haaretz)爆料指出该名囚犯受了重伤,包含肋骨断裂、单边肺部受伤、多处骨头受伤、肛门撕裂等等,还有犯人的直肠更遭异物深深捅入,导致大肠撕裂伤。
东钦医师也说,囚犯的严重伤情令他震惊,「我第一时间没想到这是以色列军人做的事。」东钦坦言,他最初以为是其他囚犯干的,但无论施暴者为何人,身为医师他都有义务上报这么严重的伤势。「如果有一个女人或小孩带着这样的伤来到医院,我们的反应就是需要通报。」
东钦医师接受《以色列时报》访问时也试图为自己的揭发行为辩驳:「如果他是努赫巴部队(哈玛斯武装单位一支)的大人物,如果他杀了人,他会需要接受审判,但我不是法官。」
以色列吹哨者东钦医师,揭露监狱中的巴人囚犯遭性侵重伤事件。 图/X平台
媒体披露这起重大虐囚事件后,以色国防军(IDF)7月底随即展开调查,逮捕至少9名涉案军人,其中5人获准居家禁足至8月20日以配合调查。以方也表示「坚守人道对待所有囚犯和被拘押者」的原则,官方正在调查任何暴力行为指控。
医师试图证明自身不是以军内的「叛徒」,他的紧张并非毫无来由,因为在事件揭露之后,不少右翼势力仍极力声援军方,许多激动的右翼份子群起抨击东钦医师、媒体与其他吹哨者是「国家的叛徒」,还在抗议时闯入斯德泰曼监狱,与守卫发生肢体冲突,更有极右翼国会议员和政府官员也身在其中。面对激愤舆论,现任以色列国家安全部长班吉维尔(Itamar Ben-Gvir)毫不掩饰地力挺军人,他在X平台上写到:「把手从我们的后备役身上拿开!」
最大党联合党(Likud Party)国会议员米尔维斯基(Hanoch Mildwidsky)与许多军人更不讳言:「没错!如果他是哈玛斯武装份子,对他做什么都是合法的!」
斯德泰曼拘留机构距离加萨仅约30公里,该监狱并非首度被踢爆不法。《国土报》4月即刊出机构内医生写给卫生和国防部长的公开信,透露监狱里负责照顾20多名病患的「只有一名医生和一组护理师,有些人根本没有执业经验」,即使想给予妥善治疗也无能为力。(对照后来的新闻,该位匿名医生可能就是7月以实名吹哨的东钦医师。)
以色列军方逮捕9位涉嫌性虐囚犯的军人,多名右翼人士试图闯入斯德泰曼监狱抗议。 图/法新社
▌报复性酷刑?
事实上,以色列国会在2023年12月再度延长《非法战斗者法案》(Unlawful Combatants Law),这部法令源于2002年,并在2005年以色列撤出加萨之后持续被用来对付加萨居民。该法赋予军方更大的权力处理疑似与哈玛斯有牵连的加萨人,允许军队在没有逮捕令之下拘留民众长达45天、嫌犯被捕后75天才需由法官审核是否延长关押,不需让嫌犯会见律师的时间也从21天延长至3个月,而超过期限后,被证实与哈玛斯相关者会被转送至以色列正规狱政系统。今年7月,以色列关押的巴人囚犯已经暴增1倍至9,623人,至少4,781名加萨人是在去年10月之后被捕,绝大部分都被送往斯德泰曼。
美国《CNN》5月也揭露加萨囚犯所受的非人对待。根据3名曾在斯德泰曼工作的以色列人证言,他们收到的指令是囚犯要被蒙上眼睛,长时间、直挺挺地盘腿坐地,不能移动、不能偷看,也不能彼此交谈。这些「狱卒」表示,上级要他们不断大喊阿拉伯语的「闭嘴」,并挑出不够乖顺的人来施以处罚。若一名囚犯与他人交谈,他会被迫将两手举至头顶长达1小时,狱卒有时还会以束带将他们的手腕锁在围栏上。一位前狱卒也坦言,他们会将累犯者拖到外面痛殴,某次甚至看到一人被打到骨头都暴露在外,显然有开放性骨折。他认为许多处罚已非为了逼供,仅仅是出于报复心态。
这些描述也和前囚犯的证词相符。曾被关押在该监狱的巴勒斯坦医生阿兰(Mohammed al-Ran)表示,晚上睡觉时军人会带着军犬闯入,让军犬追着发出声音的假手榴弹,狗脚就随意踩在囚犯身上。阿兰被捕仅1周后便洗脱了与哈玛斯挂钩的嫌疑,却因为会说希伯来语而被要求担任「督导员」(Shawish),到第44天才得以离开,打破以军宣称一旦洗清嫌疑就会马上放人的谎言。被迫担任翻译而获准拿下眼罩的阿兰,反而因为能够目睹一切而更加痛苦。阿兰回忆:
「我看得出他们是多么不把我们当人看、把我们当成畜生。」
以色列吹哨者还指出,该监狱分成两部分,正常囚犯受到上述极端严酷的生理限制,另一部分因伤被送至诊疗区的囚犯处境却更惨,他们会被剥光衣服、四肢铐在病床上,全身只穿着尿布,且只能接受流质食物灌食。而伤患显然也未能接受适当治疗,因为监狱弥漫着「伤口腐烂的味道」。3名吹哨者更表示,有些囚犯被紧铐太久而受伤,医生最后不得不为其截肢,负责开刀的医护人员往往缺乏经验,甚至被称为「实习生的乐园」。
这些经历也造成吹哨者恐怖的心理压力。一名吹哨者说,囚犯不能行动、看不见周遭又被剥光衣服,「我认为这很接近,或者就是一种精神上的酷刑。」另一名吹哨者则说,自己被要求在囚犯身上执行「远超出自己能力的手术」,而且「通常没有麻醉」。当囚犯喊痛,他只能给予一些如Paracetamol的普通止痛药。
「光是身在那里,就已经像是虐待的共谋。」
巴勒斯坦运动人士Munthir Amira向记者重现,被以色列关押时士兵以体罚折磨囚犯。 图/美联社
37岁巴勒斯坦人Muazzaz Abayat秀出自己入狱9个月前健壮的样貌,他在出狱返家后还会半夜梦游,站在客厅回想起恐怖经历。 图/美联社
▌政府授意的高压手段
以色列人权组织贝塞林(B'Tselem,意为「以神的形象」)8月最新报告更显示,上述恶行绝非少数军人或个别监狱的脱序行为,而是整个以色列狱政的刻意为之。贝塞林在这份名为《欢迎来到地狱》(Welcome to Hell)的报告中,访问了55位得以离开监狱的巴勒斯坦人,当中有30位来自约旦河西岸,21位来自加萨,另有4位来自以色列领土。
该报告搜集的证言和《CNN》报导高度一致,没收所有个人物品、剥夺睡眠、暴力殴打、性虐待、挨饿、脏乱和精神羞辱等问题反复出现。被拘押者多数是符合「战斗年龄」的男性,有些是在以军进攻加萨的过程中被捕,有些人则只是表达对巴人整体的同情就惨遭下狱。报告统计,截至7月初至少有60名巴人因严酷虐待而死,包含38岁的Asab ‘Abu Thaer死在牢房里,身上有被打的痕迹;还有两名20岁与24岁男子都是慢性病患,未能获准吃药而死在狱中。
更令人发指的是,报告认为正是以色列政府授意加强所有牢狱的压迫手段。国安部长班吉维尔在2023年10月18日当即下令进入「狱方紧急状态」(ency of state prison),无论军方或民间监狱的管束本就已经收紧。接着在1月,班吉维尔又指定好友雅科比(Koby Ya’akobi)担任以色列狱政组织(IPS)专员,雅科比还未上任就宣布要为了「超级恐怖份子」(arch-terrorists)让监狱条件变得更严酷,却要求改善以色列狱中的犹太裔恐怖份子的处境。
监狱体系恶化的状况,或许正反映在Asab死亡一案。Asab出身西岸,早在2005年就因谋杀罪而被关入以色列最大的凯齐奥特监狱(Ketziot Prison),一直到2023年11月18日,平安关押18年的Asab突然被发现死在牢房里,明显带有被殴打的伤痕。但验尸报告却说「无法确定为殴打致死」,而狱方监视器画面中打人的狱卒还戴着头盔,根本无法辨识是谁所为。
尽管以色列一个月内就宣布逮捕19名嫌疑犯,控以伤害罪、加重伤害以及妨碍司法调查等罪名。但根据贝塞林组织调查,截至报告刊出为止,这19人没有任何一人受到起诉。
▌系统化的性虐待
对于以色列牢狱的系统性迫害,哥伦比亚大学当代阿拉伯政治及思想史副教授马萨德(Joseph Massad)也在《中东之眼》撰文分析,其暴力背后不只是单纯的报复,还隐含更深一层的东方主义与种族歧视思维。
马萨德在〈为何强暴巴勒斯坦人是合法的以色列军事行动〉文中指出,19世纪末犹太复国主义者(Zionist)已出现施虐倾向,早在1930年代的报告中,一名巴勒斯坦政治犯就曾详述英国殖民者和犹太复国主义者如何以棍棒性侵囚犯、或是在囚犯脸上小便等等,他们也延续欧洲殖民政权的思维,相信阿拉伯人「只听得懂棍子的话」,而且比白人更害怕性虐待。
同样的想法也在1973年犹太民族学家帕泰(Raphael Patai)恶名昭彰的著作《阿拉伯思维》(The Arab Mind)当中持续出现,这本书后来被美国新保守主义者奉为圣经,他们继续从中撷取结论:「阿拉伯人只了解暴力的语言,以及他们最大的弱点就是羞耻。」
而这样带有种族歧视的思维,一直延伸到了当代。帕泰指出,2004年美军虐待伊拉克战俘事件丑闻爆发后,美国记者赫许(Seymour Hersh)即公开透露,主战派的华府人士经常讨论「阿拉伯人只了解暴力、最大弱点是羞耻」的概念。赫许写道,美军不仅以各种方式羞辱俘虏和囚犯,更刻意拍下他们赤身裸体被侵犯的照片,目的是为了未来将囚犯安插回其社群,可以用来要胁他们监视同侪。
美军虐待伊拉克战俘事件,部分手法跟以色列对待巴人囚犯如出一辙。 图/美联社
2004年爆出的美军虐待伊拉克战俘事件,显示性羞辱与性虐待已是多年惯用手法。 图/美联社
时到如今,以色列政府仍在尝试遮掩其对可能无辜者和囚犯采取的暴力虐待。7月15日,以色列高等法院才发布一份附条件命令(conditional order),要求政府在10天内说明「为何斯德泰曼拘留机构没有依照国家管理非法战斗人员的法令来执行任务」。在此之前,高等法院也要求以色列政府改善监狱的卫生、饮食和惩戒手段,然而以色列当局一再要求延后,表示「正在将囚犯从斯德泰曼转送他处」、承诺斯德泰曼会恢复过去的任务,即是一个对加萨囚犯搜身的暂时性军事设施。
以色列经常宣称其军队是一支「道德的军队」,但正如以色列公民权利协会(ACRI)在诉请法院关闭斯德泰曼时所表示,该监狱「是个犯罪现场,不符合以色列法律和国际法的牢狱条件,持续将人们关在那里是违法的,甚至已达到触犯战争罪的程度。」
但也一如帕泰文中悲观而准确的预测,美国与国际社会要求以色列「自我调查」只是无济于事,因为暴力和性侵一直都是以色列占领巴勒斯坦战略的一环,以方只需对外重申「调查已在进行」、「遵守最高人道原则」,实则恐怕不会有任何人因不法行径而受罚。
位于约旦河西岸的以色列Ofer监狱,被释放的巴人出狱后立刻在门口祈祷。 图/美联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