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书店的门把--序《以星辰书写看不见的天空》

图/邓博仁

(二○四六出版社提供)

○ 一间书店里当然不只有一本书,而一本书里绝对可以有一间书店。

近代以来,爱书人常爱以「海」喻书,想是从《辞源》(1915)、《辞海》(1936)引申而来,无非象征古今中外图书广阔无涯,幽深无底,取之不尽,读之不竭,令人有望洋兴叹之感。

爱书读书写书的书迷、书厨、书痴,向前展望书海,不免有黑潮热火情节,亲潮冷峻悬疑之想,于是巨浪擎天成警句,浪花透雕为隽语,前呼后拥,接踵而来;回头环顾陆地,遇见湖、泊、潭、泽,顿有公私大小图书馆之思,于是埤塘鱼塘串联水圳,有如全书大典附带提要,分布田野四处,沁人心脾;接下来,方圆井水,好似单册诗文,甘泉一杯,譬如小品妙论,浓酒半盅,直是小令绝句,也都是顺理成章的联翩浮想。

可是,联想尽管可以美妙无比,现实往往人算不如天算。多年前,我在繁华热闹台北东区的一楼花园旧居,城市内最不可能淹水的地方,遇到天外飞来,意外雨灾,虽然只倾盆了短短一夜,然浊流却已及膝。顿时全家图书相簿,遇水则发,发如泡水面包,泡成附身纠缠我多年的梦魇。伴随梦魇而来的灾后之灾,当然是书鱼、银鱼、蠹鱼、壁鱼、衣鱼,在桌灯无奈的照射下,为「书海」二字,投出又长又厚,既黏且稠的阴影,挥之、洗之、刷之、刮之,不去。 无奈,只好转向书丛、书林求救。

「书林」之喻,典出扬雄<长杨赋>:「今朝廷纯仁,遵道显义,并包书林,圣风云靡;英华沉浮,洋溢八区,普天所覆,莫不沾濡;士有不谈王道者,则樵夫笑之。」但见书林之表,有风云变幻,枝叶上下,有英华开落,干根之际,有名士樵夫,谈笑问答,你往我来,惬意非常。正是,书林之中,每一棵树,都是一本会生长的书;来往的人物,理当酷爱读书著书,应该都是尊道显义之人。

以林木喻书,真是再恰当也不过,因为书籍本为林木草叶所制,相互有骨肉父母子女之亲,再加上圣贤名士,呕心沥血,于书页间绽开奇花;才子狂士,披肝沥胆,在章节里累结硕果。凡夫俗子入林,但见琼琚玉露满眼,可以随兴摘食啜饮,并于咀嚼吸纳之间,心胸意态,点滴潜移默化,气息吐属,浑然雍容自华。

有了「泡书」的梦魇,我现在的居所,楼高十七,透过芸窗宽敞的整片玻璃,穿过阳台花园的扶疏枝叶,可以看到海拔标高两千一百公尺「拉拉山」的身影。「拉拉」,泰雅族语「大刀」之意,汉语「刀剑岳」也,充满了高不可攀的险峻联想。然而实际攀爬,倒也平易近人,山林树木排列有如欢天喜地的啦啦队,毫无杀伐之气,反增开朗之心。

山上有五百到一千五百高龄的巨树二十五株,几乎全是台湾红桧,主干粗壮雄伟,枝叶茂密参天;其中五号神木,年轮高达二千五六百年以上,我私自封为《论语集注大全》。另外三株,寿长达一千五百年左右的,分别献上别号曰:《文心雕龙》(刘勰480-538)、《昭明文选》(萧统501-531)、《庾开府集》(庾信513-581)。

大树主干皴皱难解如正文,因历代读者,不断灌注阅读体会的营养,树围逐渐粗壮增大;神木枝叶亮丽扶疏如注疏,因时代风气,轻拂猛吹而自然不断更新。如此以树木花鸟草虫,类比图书文集的例子,自两汉以降,俯拾即是,传统深厚,花样繁多,岂是一篇蕞尔小文,能够尽数。就连《渊鉴类函》、《说郛》……等大部头的弘篇巨制,也难以悉数概括。

然如此古色古香又包罗万象的书林,到了二十、二十一世纪,也不得不对铺天盖地而来的电影、电视、电子书、有声书、影音书,大幅让步。如今,只要有笔电、手机、萤幕,就可通过人造卫星或星链计划,从高速网路上,即时阅读古今中外,或深或浅,或雅或俗,阳春白雪,各类图书,无所不有。百年书海、千年书林,全都卷入此一无垠广阔的网路星空,成为图书星系。

邮轮、游船、渡轮、竹筏,是带领读者游览书海波涛的书店;游览车、接驳车、狩猎车、电缆车,是引导读者探索书林草原的书店;而游览图书太空星系的书店,则非天文台、天文观测站莫属,也就是古代所谓的清台、灵台,还有那观象之台。

书林、书海时代的导读书店,历来已有不少。如今图书进入太空星链时代,导读亿万银河系的星空书店,更是迫切急需,刻不容缓。

王璞女士自幼酷爱读书,在烈日灼身无书可读的艰困环境中,在上下左右现实铜墙铁壁的微小隙缝里,狼虎巡行、穷搜猛追、几番掘撬,无数掏挖,居然养成古今中外各类图书,无所不读的习惯。

在她的脚下手中,中外语文的渡轮、古今方法的缆车,及各式大小理论的天文望远镜,无所不备,充分发挥她得缘修练苦读比较文学的长处。

她漫游的脚印,采蜜的手纹,所到之处,巨眼、慧眼、毒眼随之而至,老干新枝之作,大鹏雏凤之声,无不从容择要点选,闲闲吸取菁华,为读者献上花蜜一盘、一碗,或一碟。其用功之勤,使力之专,速度之快,直可上追知堂老人周启明(1885-1967)。

她除了谈龙谈虎外,还爱谈吃谈喝,从耕耘自己的园地,到建立独有的清灵台、天文观象台,循序愉快完成,无不干净俐落。令集懒、散、漫于一身的我,为之叹服。

尤其难能的是,她以作家之心,曲折体会各种文类,用意大度宽厚,对杰作欢喜赞叹,于遗珠不吝赞美;又以学者之眼,针砭细评各式见解,尺度严谨细腻,正是猿臂之矢无虚发,鱼目虽巧难混珠。

此外她又有侠女心肠,海上与遇毛贼海盗,肯定棒打不饶;书林与绿林无赖,绝对严惩不贷;至于对那纵放野火烧山,引起燎原大灾的穷凶极恶,则口诛笔伐,万箭齐发,虹吸江河,必浇之熄之而后快。

现在,她准备多年的星空书店,即将开张,堂皇星座,壮丽星云,当然不能放过,一一尽收望远镜底;耀眼彗星、亮眼流星,于刹那即逝的瞬间,必然分秒抓拍,存档为证。至于妖星、煞星、荧惑星,更是不能轻饶,管他擎羊星、陀罗星、火星、铃星、地空星、地劫星,凡是恶曜,一概用笔帽,点点盖之,扭转灭之,或砥而沥之(delete)。

至于她邀请读者参加书店开幕式的请柬,名叫《以星辰书写看不见的天空》,其中收入六十四篇读书随笔,篇篇精工打造,有如六十四只银光闪闪发亮的门把。

要知道,星空书店的大门,是任意门,忽隐忽现,好像无处可寻,又像就在身边,或头顶,或脚下,刚才好像迎面差错而过,转眼居然旋身忽再碰头。没有门锁,也无须钥匙,读者只需打开请柬,握住其中任何一支门把,轻轻一按,顺势一推,就可以双脚离地,横着、竖着、颠倒着,飘移进去,悠游神往,不想出来。

(本文精摘自《以星辰书写看不见的天空》书序,二○四六出版社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