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者罗贵祥
香港作家以各种角度书写香港故事。(本报资料照片)
香港作家罗贵祥新作《夜行纪录》。(2046出版社提供)
「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鲁迅
香港过去十年的故事该从何说起?九十年代末的七彩烟火一夕散去,「惘惘的威胁」快速掩至。新世纪东方之珠满布阴霾,躁动,怨怼与不安成为新常态。与此同时,「大湾区」的太阳依旧冉冉升起,高铁、跨海大桥畅通无阻。特区和祖国从来没有这么近,也从来没有这么远。
面对这些年的风雨,任何一位香港作家恐怕都有一言难尽的感慨吧!要如何下笔,才能寄托现实的种种感慨,投射未来憧憬的有无?对罗贵祥而言,那是〈同舟〉〈灭度〉,〈魔道〉〈遁土〉, 那是《夜行纪录》。
这是一本幽暗之书。当喧嚣已成往事,大局似乎已经底定,而掩藏其下的悸动却不曾稍息。于是有了书写。比起当时的激情、现场的冲刺,事后的记录何尝能还原真相于万一?但文学以其隐喻,以其深思,反而捕捉了历史以外的历史,留下见证──构成一种心史。
罗贵祥为香港知名学者,也是极优秀的作家。他的诗歌和叙事创作受现代、后现代主义启发,对文字形式的实验每有神来之笔。但《夜行记录》显现此前作品中少见的内敛和自觉。小说不仅意在记录作家曾关心、参与的社会经验,也反省书写是否或如何能承载一代香港人的心声。
面对眼前无路的现实,必须另辟蹊径。一如书名所示,《夜行纪录》是游走暗影中的隐微写作,于无声处听有声的信号测试。小说甚至在异乡出版,更说明了「夜行」的幽闭性。骄阳烈日之下,这类的书写未必可以发光发热。但正因此,反而点出危机时刻的文学唯有以其「幽光」,传递出绵延不辍的能量。
小说分为两辑,第二辑各篇较容易引导读者进入作者的语境。2014年秋天的中环事件,可说是当代香港公民运动的转捩点,各种报导论述不胜枚举,但罗贵祥的角度何其不同。他写一个曾经辟地开荒的老汉,居然声援街道上的抗争(〈前行〉);一个画家为在混乱中邂逅的神秘男子作画,从而思考艺术与政治的关联(〈魔道〉);一个擅长装置艺术的少女用塑料水瓶扎起了抗议堡垒,同时却又应付父亲的病与死(〈秋刑〉);一位电影制片夜入山林,一亲土地气息,也思考山下形形色色的艰难考验(〈夜行记事〉);一群厕身运动内外的男女在运动平息后回归平常,仍然难寻安身之道(〈小麻绳〉)……。
我们不难发现,罗贵祥没有直面那些现场事件,他毋宁更关心是这场运动如何引起里里外外的「联动」,渗透寻常百姓的生活。街道现场示威者的汗水与尿水(!),弥漫空气中的催泪瓦斯,「水与空气都充满了微胶粒」,改变整个社会的新陈代谢。在此之上,罗贵祥幽幽的观察参与者与未参与者的穿衣吃饭,情感游戏;不同世代的心事和困境;还有生老病死循环的不依不饶。
罗贵祥小说中的人物来自各种阶层与年纪,众人因一次事件而有了交集。失婚的父亲,捍卫居所的农作者,百无聊赖的画家,自以为是的记者,外来的民运者,巡游各处的「美少女补习团」,逐渐失去记忆的老人。必然或偶然,直接或间接,个人的喜怒、社会的升沉相互交织错过。运动来了又去了,夜幕笼罩,一切沉入阒寂。是什么在黑夜里暗暗滋长?
是在这样的层次上,罗贵祥思考艺术与政治现实的关系。其实这一辑每篇小说都触及媒介──电影到装置艺术、绘画、新闻、身体行动──如何呈现/再现现实的问题。这些问题在〈魔道〉中更被推向台面。故事中的画家叩问什么样的艺术才能表达这个「既沉滞坏透又亢奋狂飙」的时代?他偶遇运动中长相、背景怪异的男子,想要为他造像,自以为抓住要领,「除了捕捉他目光定神看着前方,但又欲离开的感觉,我亦描绘了他背后的情绪,仿若要召回过去遗失与未竟的种种可能。」然而画家的杰作却遭到恶魔般的模特儿毁于一夕。没有什么审美表象不潜藏败坏的因子。这篇作品充满寓言意味,却又拒绝寓言简化生命细节的倾向,罗贵祥所要经营的叙事特色呼之欲出。
就此,我们回到小说集第一辑诸作。乍看之下,各篇作品互不相属,内容未必和政治有关,也缺乏与第二辑的共鸣。罗贵祥写《史记.刺客列传》豫让故事,添加淡淡耽美色彩(〈豫让〉);写自闭症父子的茫茫前途(〈灭渡〉),中产家庭的「走房」瓜葛(走房〉),温泉乡的意外死亡(〈牧魂〉),跨海大桥下的游艇沉没(〈同舟〉);还有一场关于岛屿所属权的争夺战(〈啡色礼拜五〉)。然而当这些作品与第二辑合为一书,自然形成对话关联。甚至这些作品所透露的忧郁气息,也许才更埋藏了作者的块垒。
水与沉没的意象无处不在。试看〈同舟〉,「人人都要填得满满的年代,满盈盈的,最终都是要沉下去的,在水平线下埋葬」;故事结尾的灾难似幻似真,甚至有了天谴意味。或是〈灭度〉借着自闭症者与外界沟通的艰难,「沉下去的,沉得很深了,沉埋到看不见的深渊,没有飘,但也可以有静。」罗贵祥俨然意在言外。更令人心有戚戚焉的是,写温泉乡死亡的〈牧魂〉,「成了鱼,沉静地徜徉于池底,或者已无声的…缓缓流向大海的方向,」小说另外穿插藏族如意宝尸的鬼话,死亡成为无所不在的话题。
这些作品状写空间、土地让渡的患得患失,暴力与耽美之间一线之隔的暧昧,出走还是留守的两难,父女,父子,家庭亲情的疏离与无奈,甚至预知死亡纪事,在在透露只能称之为「香港」的忧郁症候群。然而作者又似乎不甘于此。阴影之下,他对爱与包容的可能频频致意,这一张力为作品带来令人感动的时刻,尤以〈牧魂〉为最。
罗贵祥各种主题和风格实验,在〈夜行纪录〉中得到最繁复的表现。故事围绕一场暗夜山中行旅展开。运动已经终了,前途需要重整。越是茫然若失,越是得回归根本。这块土地存在的法理本就是从无中生出的有,又有什么好惧怕失去?山路崎岖,夜色蔓延,行行重行行。在路上,登山者各自找寻前路,又时时生出相濡以沫的暖意。草木众物若隐若现,似应和,似回视,行进中总似「有双眼睛看着自己」,夹杂同行者的气息与汗味,「都成为风景」。
罗贵祥小说散发着一种凄迷的情怀,既有对现实挫败的伤感,更有对生活甚至生命本质的检讨。而行进者既然看不清彼此,「也不再去想以后会发生什么了,只是默默前行。」然后峰回路转,他们经过筑起铁丝网的土地,穿越行车天桥通道,「见到地平线上浮泛的幻影与灯光……一片绚丽浮华的虹光耀彩。」原来离闹市近了?殊不知,「那是边界,不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夜行的路途道阻且长,罗贵祥依然摸黑前行。我写,故我在。香港的故事必须讲下去。仿佛间有这样的回声传来:
──对了。那么,我可以问你到哪里去么?
──自然可以。──但是,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要走到一个地方去,这地方就在前面。我单记得走了许多路,现在来到这里了。我接着就要走向那边去……前面!(本文系《夜行纪录》推荐序,2046出版社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