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筆山河動:司馬遼太郎...日本國民文豪與他的「大河時代」群英傳
日本国民文豪——司马辽太郎——写作手法多用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在已知结果的前提下描述历史人物的人生轨迹。8月7日是司马辽太郎的冥诞,这位作家的创作与哲思,带给日本何种影响? 图/司马辽太郎记念馆
8月7日是司马辽太郎的生日。
这位日本国民作家级的小说家在1996年过世,今年是他97岁的冥诞。虽然我自己写作大多用的是中文,但是不管是写作技巧或是对于人物和历史的观察,司马都算是我私淑的导师。从十几岁以日文为学习专业开始,司马辽太郎就可说是在日文界无人不晓的大师级人物。但是对日本文化还涉猎不深的我,只知道这个作家取了个很像中国人的名字,然后好像也很喜欢写中国的故事。对当时的我而言,这个名字比起海音寺潮五郎、山冈庄八、池波正太郎等「日式」名字的作者,似乎多了一份亲切感。
一般台湾读者开始认识到司马,是因为他以描述日本各地风土的《街道を行く》这个系列里的「台湾纪行」,其中有与李登辉对谈的「台湾人的悲哀」。这个题目当然惹起很多旧党国势力的不爽,但是比起后来在台湾掀起轩然大波的《台湾论》来说,由于司马辽太郎对中国文化的钻研和热爱,好像让反对者也不知道从何骂起,只好一贯地用李登辉皇民卖国论而带过。
图为司马辽太郎的名作节选:《枭之城》、《龙马来了》、《新选组血风录》、《坂上之云》、《盗国物语》、《宛如飞翔》。
日后看过原文之后我才知道,对谈中根本讲的不是身为台湾人就很倒楣的「台湾人的悲哀」,而是讲台湾因为历史和特殊的地理位置,造成我们认同复杂、而且永远成为大国角力棋子的「场所の悲哀」,一点都没有贬低台湾去捧日本的意思。相反地,借由司马充满感性和观察细致的笔触,日本首次认识到原来在旧帝国时代,他们的教育培养出台湾史上最具深度的领导人。
其实,我在对司马一知半解时的莫名亲切感,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在开始著作历史小说后,原名福田定一的这位前记者出身作家,就以「远远不及司马迁」(司马に辽に及ばず)之意,又怕只有这样会被误会成中国人,所以加上了「太郎」两字而取了这个笔名。
从小就向往中国草原上「马贼」存在的他,后来也进了大阪外国语学校蒙古语学科,也因为这样接触了中国和俄罗斯两个邻接文化的文学。在学校里有大他一年的日后终生好友、本籍台湾的作家陈舜臣,也和李登辉是「学徒出阵」的同期(以学生身分被动员参战)。作为日本作家的代表人物,司马的确与中华文化圈有着不解之缘。
早期因为国策关系,台湾民间虽然充满了亲日氛围,却受到当局若有似无的限制。在这种氛围慢慢解禁之后,司马作品大量引进台湾为读者所接触,我也是在这个时期开始读到《项羽和刘邦》、和前段时间改编成电影的《关原》。
图/《关原之战》电影版
但是在台湾,读者们对司马的认识除了中国典故和战国历史题材之外,最著名的应该还是他的幕末时期小说。不管是维新志士一方的《龙马来了》、《宛如飞翔》,或是幕府方的《燃烧吧剑》、《新选组血风录》,那些忧国志士的热血,和佐幕忠臣们的悲壮与气节,在司马笔下呈现于读者眼前,日本和台湾都受到极大的热爱与支持。
但是真的到日本留学,有机会看到更多原文书籍之后,我才重新认识到司马的伟大之处。
再如何具有文化底蕴,司马都不是专门的历史学者。所以在他的作品广受欢迎、甚至形成了所谓「司马史观」之后,许多反对的学者嘴他嘴到现在。但是司马在著作之时的资料收集工作极为惊人,据说在写《龙马来了》时,还曾在东京著名的旧书街神保町买下了一千多万日币、用厢型车才载得完的古书作为参考。
在写《坂上之云》时更是广览战史资料,号称在「自己的书桌上陆战航海模拟了无数次」。最重要的,司马辽太郎写的是「小说」而从来没说过自己讲的是正史,但就是会有一堆自命清高或是想要「蹭流量」的跑来攻击,批评他曲解历史——虽然这种货色在今日台湾也从来没有少过,尤其是某些讲日本史武士精神时虎虎生风,但面对现代各种不公不义就乖得跟猫仔就算了、还帮独裁走狗擦脂抹粉的更是一堆。
那些忧国志士的热血,和佐幕忠臣们的悲壮与气节,在司马笔下呈现于读者眼前,日本和台湾都受到极大的热爱与支持。图为改编司马作品的1968年NHK大河剧《龙马来了》,右为北大路欣也饰演的坂本龙马。 图/《龙马来了》
2011年NHK的BS时代剧版本。 图/《新选组血风录》
但司马从没掩饰他讨厌昭和的倾向。年轻时就被征兵前往战车部队,用低一等装备面对敌人却被要求用「精神力」战胜敌人,从战火中幸存归来的司马,觉得昭和军部愚蠢至极,根本是用国家民族当赌注要成就自己的野心。
但是另一个热爱日本的司马又告诉自己:这个美丽的国家应该不是一直如此,过去的日本应该是更好、更值得赞美的。于是司马辽太郎把眼光放到了大正昭和前的幕末和明治,一个是优秀年轻人们在内乱里争先恐后牺牲性命的激动时代,一个则是全国卧薪尝胆、除了完成西化维新伟业之外,还战胜俄罗斯的光辉时期。
司马辽太郎的写作手法多用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在已知结果的前提下描述历史人物的人生轨迹。这种写作方法其实很容易沦为流水帐般的枯燥无味、甚至沦为自以为是的喃喃自语。但是司马在作品中常常插入许多的题外话,常常这些「余谈」反而成为作品里的精华。那么,司马作品为什么需要这么多的题外话呢?
冈田准一主演,改编司马辽太郎的《燃烧吧剑》电影版,原订今年上映,但因为武汉肺炎疫情的缘故而被迫延期。 图/《燃烧吧剑》电影版
新选组这个今天看来好像是日本武士代表的存在,在过去的皇国史观时代,其实一直被视为「反政府凶徒」,司马作品出现后,才在日本人心中形成了现在的英雄形像。 图/《燃烧吧剑》电影版
其实司马最擅长的,是描写时代里不是第一主角的「人物群像」。
先不论《新史太阁记》或是《城塞》、《关原》这种以战国三杰或知名人物为主角的作品,其实像新选组这个今天看来好像是日本武士代表的存在,在过去的皇国史观时代,其实一直被视为「反政府凶徒」,别说研究了还差点整个埋没在历史洪流里。再如「鞍马天狗」这种民间讲古里,新选组登场也都是大坏人。一直要等到子母泽宽的一连串访谈记录之后,这群日本史上最强最后的剑客集团才得以为人所知,而到了司马作品出现后,才在日本人心中形成了——病弱美少年剑客冲田总司、冷血「鬼之副长」土方岁三,不动如山古武士代表近藤勇——这些新选组的人物形像。
在悲壮的新选组之外,司马更是为了维新志士们创造了难以撼动的形象。《宛如飞翔》里大久保利通和西乡隆盛的爱恨情仇,为明治以来形象不好很久的大久保重新洗白,而《龙马来了》里的志士坂本龙马,更是让这个本来知名度不算很高,明治时最为人所知的,是他在日俄战争的日本海海战前夕,以亡灵之姿出现在昭宪皇后面前,告知日本必胜的小众志士,在司马笔下一跃成为了日本的代表人物。
在悲壮的新选组之外,司马更是为了维新志士们创造了难以撼动的形象。 图/蔡亦竹绘.Wakamusha 若武者
说到日俄战争,就不能不提司马的生涯代表作《坂上之云》了。这部被列为经典的历史小说,司马自称是以「千千万万共同演出明治这个奇迹的日本人」为主角,实际上则以秋山好古、秋山真之这对哥哥打造日本骑兵、弟弟更是策划打赢日本海海战这场传奇战役的兄弟档为主人公。
在小说问世之前,除了军事迷或专家之外,几乎没人听过秋山兄弟的名字。但是现在《坂上之云》却成为日本上班族在认识组织与自我实现关系时的不朽经典,而描述艰辛、克难却充满希望的明治时代,也让这本书每每在日本面临危难困境时被拿出来互相勉励。
司马在完成了许多畅销小说之后,晚年专心于文化评论和随笔,其中《这个国家的原型》应该是我在学习日本文化的过程中影响我最深的好书。很可惜的,这部著作可能因为对象原本就是日本读者,所以翻成中文没有市场,所以一直难以在台湾问世。就像《坂上之云》这部经典一样,因为书中的甲午战争和庚子拳乱、以及主角与袁世凯间的友谊描写会「伤害民族情感」,而一直没有机会发行中文版。这也让华文读者们难以一探司马思想体系的壮大全貌,是我一直觉得很遗憾的事。
《坂上之云》以秋山好古、秋山真之这对兄弟档为主人公,成为日本上班族在认识组织与自我实现关系时的不朽经典。左为阿部宽饰演的秋山好古、右为本木雅弘饰演的秋山真之。 图/《坂上之云》
艰辛、克难却充满希望的明治时代,也让《坂上之云》每每在日本面临危难困境时被拿出来互相勉励。图为阿部宽饰演的秋山好古,蔡亦竹最喜爱的角色。 图/《坂上之云》
以我专攻的民俗学角度来看,其实有时候事实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众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看法,而这种看法又是在什么样的背景形成的。在这点上,司马辽太郎不愧「大师」之名。
正如前述,日本一般对新选组、坂本龙马的形象几乎由司马的作品一手打造完成。也因为这样,我们才有后续的《神剑闯江湖》、《薄樱鬼》、《龙马传》、甚至是《银魂》这些作品可以欣赏。至于那些动不动就「武田信玄其实没戴法性兜」或是「织田信长其实才没穿过南蛮甲胄」,这些「你们都不懂我最内行」的学究货色们,真要论让大众人文素养提升、增加社会文化底蕴的话,这些人可能贡献比不上司马的一根脚毛。
司马虽然是文学者,而且本人其实也不善于与人交际,但是通过作品,司马其实处处展现出他对「人」的热爱。在浩大的资料收集过程中,司马常说阅读人物传记和文献,就像是和那个历史人物交游一样。但是内向的司马41岁时搬到东大阪市,一直在当地住到临终为止。会搬到这个中小企业密集的吵杂地区,理由是:「如果不是像这种吵杂的地方,我就不觉得有居住的感觉。」
热爱日本文化、热爱日本人,应该是司马可以写出脍炙人口作品的最大理由。这种感情的延伸也让他在晚年远渡重洋,亲自与昭和年代的「桜の同期」李登辉对话,探讨李登辉内心日本化的部分,在台湾的历史进程里起了什么样的化学作用。1996年,司马辽太郎辞世。2020年,司马的书迷、台湾前总统李登辉逝去。
或许这两个久年重逢的巨匠,现在正欢谈于坂上之云更高处的地方吧。
热爱日本文化、热爱日本人,应该是司马可以写出脍炙人口作品的最大理由。这种感情的延伸也让他在晚年远渡重洋,亲自与昭和年代的「桜の同期」李登辉对话,探讨李登辉内心日本化的部分,在台湾的历史进程里起了什么样的化学作用。图为2005年李登辉到故友司马辽太郎的墓地献花。 图/美联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