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花裤穿三代

林青霞分享一场大火之后的心境转变。(SWkit邓永杰摄影、林青霞提供)

名贵衣、鞋堆得满坑满谷,场面壮观。(林青霞提供)

林青霞把衣物分送亲友及工人,皆大欢喜。(林青霞提供)

半山书房里堆满衣物和鞋子。(林青霞提供)

小花裤是林妈妈当年一针一线缝制的。(林青霞提供)

七月七号晚上十点半,我在跟《中国时报》资深主任洪秀瑛讨论九号要登的文章「顽皮孩子倪匡」,同时与爱林泉的小朋友通信息,选他们的画刊登,忙得不亦乐乎。等一切都搞定,时间到了十一点,趁金圣华还没睡再跟她聊聊,通完电话已是零时时分。船上大家都睡着了,我走到甲板,坐回每夜画画那个固定的位置,晚风拂面,在群星伴月下,偶而传来海浪拍打着船边的声音。

感恩祖孙三代在船上

突然门开了,女儿爱林对着手机边行边讲话,没听清楚她讲什么,但见她在哭泣,于是上前问个究竟,她哭诉工人把她的猫关在了房间里,我心想这有什么好哭的,她把手机丢在桌上,我赫然发觉鲜红的烈火和滚滚浓烟从木头屋角燃烧着,我心头一紧,那是我们家大屋啊!随后念头一转,一秒钟的时间,我抱着女儿说我们应该感恩,一家大小祖孙三代都在船上,一个都不少。后来知道屋里的工人都安然无恙,更是松了一口气。

按照原定计划,我们七月十五号从印尼回到香港,在酒店隔离了七天,二十二号凌晨踏出酒店大门,见到司机时我恍如隔世。推着行李回到半山书房,进门第一眼见到的是餐桌上灰色圆托盘里放着的一条小花裤,托盘里有腰带、项链、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静静的躺在那里,这也太奇怪了,在这种情况下,小花裤竟然辗转出现在托盘里,又这么当眼。

轻抚花裤思母亲巧手

我拎起小花裤,轻轻的抚摸着,即使客厅里堆满了一个个大塑胶箱子,我的心已飘到遥远遥远的过去。从我记事起,母亲几乎天天趴在窗边的裁缝机后面,为村里的邻居做衣服,她手很巧,上过几次缝纫课,就能做出令人满意的衣裳,我和妹妹小时候穿的都是妈妈亲手做的,她总是做两件一模一样的,给我和妹妹一人一件,还会设计花样,肩膀的蝴蝶结,袖口的荷叶边,现在想想,如果她能有机会好好的上服装设计课,绝不会输给一般设计师。

这条花裤子改装前是我年轻时在台北穿过的,价格非常便宜。我婚后生下第一个女儿,母亲从台北到香港来探望我,带来这条裤子,她把它改小了,可爱极了,我非常喜欢。爱林一岁多的时候穿上它,我满心温暖,感受到妈妈的心思,第二个女儿生下来又接着穿,女儿们都长大了,我把它好好的收了起来。

二十几年过去了,继女嘉倩生了老大,我把花裤子找出来,高高兴兴的给孙女穿上,第二个孙女接着穿,在不同的时间里这条小花裤穿在女儿们和孙女们身上,承载着欢乐的气息,也总是让我想起自己的母亲。

花裤故事一讲三十年

两年前我问嘉倩这条小花裤还在吗?没想到她竟然记得,还找了出来交给我,我顺手放在衣柜抽屉里。

这场大火竟然没有烧到它,还以这样出其不意的方式迎接我的归来。我捧着小花裤仔细端详,起毛了,也难怪,穿了三代,我闻了一下,没有被烟熏的味儿,拿到洗手间用肥皂水把它搓干净,晾干后塞在衣柜抽屉中间,说不定爱林和言爱以后生了女儿还可以穿。想着当时家里没有缝纫机,母亲是怎么改的呢?剪裁比例这么好又这么结实?穿起来肯定是舒服的,不然小孩子不会那么喜欢穿它。

这条小花裤就这样穿越了三十多年,每次小宝贝穿上,我都要说一说小花裤的故事,虽然母亲不在了,她那一针一线的情意绵延不绝,传递到了第四代。

大火没烧到我的房间,我房间里最多的就是衣服和书,这些东西都搬来了我的半山书房,堆得满坑满谷的,几乎成灾了,自己都吓到,没想到我有这么多衣服。施南生准备搬家,她说,只要两年以上没穿过的衣服就会送人,她说她的秘书和工作人员,平常不舍得买衣服,收到她这些剪裁好、料子好的衣服都很开心。我说,两年?两年很快就过了,衣服有时都还没穿到,她说你每天穿的不过就是表面那几件。是的,有些衣服不舍得粗穿,穿来穿去就那几件。

这次最大的感受是,身外物真的不需要这么多,佛家说得有道理,人总是需要的少想要的多。于是我把秘书、管家、会计、助手、女儿和她的朋友都请到我那儿,让她们尽情挑选自己喜欢的衣服、鞋子、包包,我兴高采烈的帮她们挑选搭配,她们试上身到走廊电梯口照镜子,高兴得飞舞起来,见她们穿得漂亮,我直拍手叫好,每个人离开的时候,都欢天喜地的拖着一袋袋装满衣服的红白蓝胶袋,没挑走的就一股脑儿的打包给工人,这么皆大欢喜的事真是何乐而不为,两三天就把摆满整个客厅的衣物清理得干干净净。

华服比不上制服珍贵

不过,女儿言爱在为失去以前学校穿过的制服哭泣,她是最重感情的,从四岁一直到高中都在同一所学校。那些年年月月穿过的制服她都收藏着。原来再名贵的华衣美裳都比不上有纪念价值的衣服,那才是我们珍而重之想要保存的。 二○二二年七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