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箱过去

图/杨之仪

萧名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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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某天整理储藏室翻出一箱过去的事物,意外之余有点忐忑浮躁,侧耳倾听主卧室里妻整理衣服的窸窣声。再三犹豫后,还是没办法把纸箱阖上放回角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打开,最上面是毕业证书与退伍令,折痕深得像刀划在上面。几年前找工作时没找到这两张,还特地回学校与后备司令部补办。拿近看,一股潮湿的灰尘味,纸张与塑胶的表面黏着不可见的细砂颗粒,从鼻腔里覆盖记忆的触感。

底下没有预警的出现我与她的过去。各色大小的信封卡片与大头贴,手作物与小巧的装饰品,琳瑯满目,杂乱的塞满整箱可见的范围。

我勉强绕过那些,拿起半埋住的一叠活页纸,上头是当年一个字一个字用自动铅笔写下的作品,都这么多年了,字迹模糊得难以辨识。我记得都是当兵时写的。

当时排上的弟兄们知道,每次轮到我留守营区或阵地,或者午餐晚餐后的休息时间,会从墨绿色的军用袋拿出A4大小的塑胶文件盒与纸笔,低头坐着垫在大腿上写着永远没有结局的小说。

塑胶文件盒不知道跑哪去了,纸张在箱子里散落成扇形,我抚摸上头平滑抽象的灰,把这叠潮湿疲软的未完成作品丢到一旁的垃圾袋里。

然后是几张与她无关的照片,有大学时染金发的我,有社团学长姊学弟妹在后台准备上场的幕后花絮,也有外面场地表演或出游的足迹。他们大多已经成家立业有了孩子,各自走向相似却不同的生活,现在还偶有联络。

箱子里的时光超乎想像的多,持续朝过去倒退,再缅怀下去太做作,我暂时停手。妻子那边持续发出令人安心的窸窣声模糊穿过隔板,我怀疑可能是自我满足的幻听,但目光忍不住盯着眼前最大篇幅的时光,关于她,关于我。

我动手翻开。

占据大片面积的是信。大部分是平信信封装,有写地址的是她透过邮局寄来的,收件地址有我家,也有我当兵时的外岛营区;没写地址的通常是当面交付,或她在假日穿过清晨的雾气骑脚踏车亲自投递。有没信封的裸装信纸,上头有跟退伍令一样的折痕;有附照片或小型贴纸的短签,还有各个节日或生日的手作卡片。

文字多得像海,合照却没几张,占空间的手作物十分精致,杂七杂八的拼凑出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样貌。这么多年,各种彩色填满每一块我没注意到的空白,而那些应该烙印存在的痕迹却处处残缺。

我跟她差不多十年前分手。分手前有一次例行性的睡前通话,那时我跟她已经交往差不多十年,对每晚固定几乎没有例外的通话感到疲乏,尝试委婉的暗示她说:「我们有必要这样每天晚上都讲电话吗?」

她沉默下来,像经过一番认真的思考后,说:「我觉得每次挂完电话你就不见了。好像从那里凭空消失,再也见不到你了。」那时我听不懂这段话的涵义。

后来想想,那其实是我和她的情感无法再维持表面和谐的分水岭。不久后像为了应验什么无声的启示,我向她提出分手。

分手后她一度失联,又在某个时间点用电话联系,维持几年一年一次的通话。我曾经在网路上看过,这种淡然分手或联系的关系不是『感情』,而是可化约为『习惯』的存在。

但不是那样,我确定不是。没有一段感情会因为其中一方想摆脱十年养成的习惯就选择分离,然后又为了那分不具意义的习惯保持淡淡的联系。

这些或者那些五花八门的名词语句,说穿了只是对感情的耐性问题。有的人深,有的人浅,我只是碰巧属于深的那一类,耐得住烦,耐得住十年后提出分手,耐得住没有感情成分的联系。

我到现在还是感到愧疚,这份耐性把我和她最精华的时光都浪费掉了。

最后一次通话是三年多前。她因为一些因素搬到了外县市,我不敢问她的感情或生活,不敢提起任何关于过去的细碎时光,任由她讲,像以前一样。她轻快的话语或许有刻意填满什么的空白,我不是很确定。像透过对讲机,只是她始终按着说话的开关不放。

当年也这样,我到最后都没有机会说出分手的真正原因。

我慎重的留下一封最厚的信,不需拆封就知道是高中毕业前,我和她互相写给对方的万字情书。换作现在,换作妻,我也很难绞尽脑汁挤出或长或短的字词诗句,只为了填满几十张信纸上的空白。

时间不由分说拽着我前进,我用文字工作,也用文字写作,说来说去,只是再次证明我不再具备对感情的耐性。

剩下的那些信,一张或是一封,我随手扔进环保袋。我向着空气默念请原谅我这么做,这些理当是丢环保袋没错。回忆可以回收,可以截取美好或不好的片段再利用,但永远不会送进脑海深处的焚化炉,彻底销毁。

清掉那堆信纸后看到一只手作灯笼,立体的三角形,四个面上用纸雕的方式在硬纸板刻下关于我和她的关联。内侧黏上墨绿色的玻璃纸,图案有当时她搭来找我的公车号码,有代表我的星座的符号,有我的暱称,有数字一万。她不知道去哪买了开关、电线与灯泡,做成只有我和她看得懂的记号。

我第一次点亮那盏灯笼是在晚上,房间关上灯。记忆中我是独自在房间看着绿色的光,转动每一面的意义。我不自觉的在手中转动翻看,被压扁的硬纸板边角凹陷,被湿气浸染成歪斜的模样。

某一个角度,无意间,玻璃纸上映出门口闪过的人影,当我擡起头却没看到人。我停下手边的动作,直到隔壁的窸窣声又如常响起,才把那盏灯放到环保袋里头,垫着那些信纸没发出声响。

一个精巧的沙漏滚动两下,高中时在精品店买的,沙漏边缘是压克力做成的方块,原本两个一组,一蓝一红,侧边一凹一凸,可以组合成一个完整的长方体一起落沙。蓝的在我这里多年,没机会再和红的组合成完整的模样,里头的沙也不再落下,结块在某一侧,宛如失衡的葫芦。

被沙漏压住的是水蓝色的L夹,我拿出里头的A4纸,认出上头的图案是大学时她印给我的布袋戏人物剧照。那个年代数位相机还属罕见,修图软体是少数人的专业技术,也没有智慧型手机。这种剧照从布袋戏官网下载之后只能当电脑桌布,除了印出来,没有其他更方便观赏的方式。

就如同当年还不流行视讯,不管再怎么增加情感的强度也不过就是文字和声音两种方式。

我拿起那张彩图贴近看,对上头的色彩没有褪色多少感到意外,但仍可以看出那底下原本湿润的什么已经干涸,曾经散发睿智神采的人物表情不免黯淡许多。

我凭着记忆在箱子里翻找一阵,才想起蛋壳鸡不在这里。那是一个跟电影里的恐龙蛋差不多大,用大量卫生纸加水捏成中空的蛋壳,侧边开一个洞放进一只黄色小鸡娃娃的手做品。还没认识妻之前放在床头,沾满灰尘。我一度想拿去洗,但想到它的原料不能碰水只好作罢,后来应该在结婚前准备搬家时丢了。

其实我不是很确定,或很想确定。

这一整箱都是婚前打包时顺手包进去的事物,从那时就被关在储藏室的角落。说起来,我为什么非得在今天这种并不特别的日子,像个小偷似的整理储藏室呢?我侧耳倾听妻整理衣服发出的声音,突然疑惑她手上的衣服到底有多少呢?

我想像她把东边的衣服一件一件往西边丢,丢完后又从西边丢回东边的忙碌模样。

就剩一点点,再加点油吧。我对自己和不在这里的妻说。

箱子见底,剩下的不用考虑环保了。国小到退伍的个人收藏,全新的圆规与文具、护贝卡收藏本、颜真卿书法帖与墨条、退伍时买的纪念品…林林总总好像暗示我有某种收藏癖。

书法帖下面有一只滑盖式的墨绿色手机,巴掌大,很轻,我试着滑动,感觉好像战车的履带辗过碎石路那样发出喀拉喀拉的声音。大学时为了解决居高不下的电话费,我和她各办了一个门号绑手机,搭配当时正流行的指定门号热线免通话费方案。

讲到这里,我到现在还是很讶异那十年里几乎每天晚上,我和她会拨出半小时到一个小时半的时间通话,讲一些事后不太有印象的对话。那样虚掷时光的富有,此刻想来真是羡慕不已。

有个朋友说过时间金钱和我们的关系,大意是在某个年纪以前,我们愿意拿很多的时间去换少少的钱,但只要跨过某个年纪,我们更愿意拿很多的钱去买少少的时间。

不难想像退伍出社会后,这样用信纸、卡片与手作物堆叠起来的回忆就陷入漫长的空窗。工作占据了我和她大部分的时间,唯一留下的只有睡前那通电话,那渐渐变成唯一的出口。她宣泄工作上无以名状挫折的出口,我工作一整天相信这一切连同这通例行电话终会结束的出口。

不同的出口,我不知道我和她在坚持什么。

或许她对感情的耐性比我更深。

有一天下班后的晚上我实在太累,躺在床上听她叨叨絮絮的述说那天上班前中后早中晚遇到哪些日常大小事,突然就睡着了。在那短暂温暖而无比宁静的时刻,我留意着句与句的断点发出嗯嗯嗯的声音,最后可能连声音都停止断了讯号,纯粹沉默的听。

「你觉得呢?」她问,我猛然睁开眼睛,把手机拿到面前。那支墨绿色滑盖手机窄小萤幕的左上角,时间仍在流动,十分钟在刚刚消失了。

我可能说:刚刚收讯不太清楚,最后一两句话断断续续的。

也可能是:我不太确定耶,妳觉得呢?

过了这么多年,我甚至觉得那时候我什么都没说,其实她并不想要知道答案。

我到最后都没告诉她这就是原因。可能无足轻重,日常的像每天早上上班的固定路线,但我确定,就是这个原因。

一切都是耐性的问题。

我找出比较小的箱子装稀稀落落的零碎,毕业证书、退伍令,也没忘记那封沉甸甸的万字情书。我背对那些拎起塑胶袋,关上储藏室门的瞬间有种大梦初醒的虚浮感。

那时候夕阳从走廊的一侧洒进来,白色磁砖的地板泛黄一片。我突然想打电话给她问是否介意我这么做,毕竟几乎是她亲手写下或制作的事物,而且很久以前就不属于我。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当年,似乎也不能专行独断的说那些完全属于我。总得要顾及著作权或智慧财产权之类的法规或范畴。我知道自己正在离题,稍早勉强能清晰描述的情感渐渐失焦,但我很难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不然还能用什么来填补那些空白残缺的时光?

我用空的那只手擦去眼角蓄积的水,十年下来没多少量,任由它流下未免矫情。

经过卧室,里头不知道安静多久了。妻子像算好时间,在两堆衣服的中间回头问:「确定不留一些吗?」

我像正好注意到手上的重量,那一整箱事物大概八成都在袋子里,既不重要也不轻松,很多说不清楚的原因与结果。想了想,还是没什么长进。

「都过去多久了,还是丢了吧。」我说。

说完的当下有种意识到自己正在说谎的内疚,只好让对话留白,故作镇定的走过去。那些东西被轻轻放在大门口,跟其他准备丢弃的东西放在一堆。

我看了最后一眼,转过头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个人简介

淡江大学资管系毕,目前正在努力扮演称职的资讯工程师与具备良好信仰的人。2016年开始尝试写作,尝试与另一个自己对话,认识另一组文字与情感,期许可能是初衷的梦想真能实现。曾获金车奇幻小说奖、新北市文学奖、林荣三文学奖、马祖文学奖。

得奖感言

感谢神,感谢时报文学奖给我这分荣耀,这分公开面对自己的机会。这篇散文代表的是过去自以为了解爱与被爱的自己,像不愿长大的孩子,单纯任性得让我无比怀念又感慨。其实有说不完的感谢,也有与此相等的亏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