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无疆--与艾未未合作《图兰朵》

艾未未(右)、江青在剧场乐池前。(亚男摄影/江青提供)

江青(右一)与兆欣在舞台上。(亚男摄影/江青提供)

艾未未与江青在海报前合影。(亚男摄影/江青提供)

《图兰朵》排练时江青坐在空无一人的舞台上写笔记。(亚男摄影/江青提供)

《图兰朵》停摆一年,明年再排时,谁会知道这个世界又变成怎样?计划敌不过变化,相信未未绝不会感到「圆满」,他会为有更新的创意而随时随刻「变卦」。这就是真正艺术家的难能可贵之处!

这是我在二○二○年3月9日写〈叫停?!──艾未未首导罗马歌剧院《图兰朵》〉文章的结尾。

实际上因为疫情《图兰朵》停摆了整两年,再复排是二○二二年2月22日,首演定于3月22日。复排的通知是二○二一年下半年接到的,我将信将疑排演的可能,因为疫情仍然如洪水猛兽在全世界肆虐。向剧院提出质疑时也提出:演员如果不是原班人马,排练日期应当提前。回复是:经征集信息,演员那块变动不大,排练日期不提前。我将焦虑跟未未谈了,他很淡定的叫我对疫情的问题不要瞎操心,该干啥就干啥!

二○二一年11月10日,未未在纽约布鲁克林音乐厅(BAM)开新书《千年悲欢》(1000 years of Joy and Sorrows)世界首发会,前后在纽约只停留一天,他约我在首发会之前一起进晚餐,匆忙中我们交换了一下关于复排《图兰朵》时需要「变卦」的结尾部分,倒是意见一致。追溯到两年前,新冠肺炎在武汉开始封城,未未密切的、无时不刻的在了解灾情和老百姓的生活状况,并找人在武汉拍摄作纪录。

结果疫情在全世界迅速蔓延开,未未感到这次天灾人祸是世界性的,应当及时在舞台上反映并清楚的用艺术手法表现出来。于是艾未未工作室开始订制上百套防护服,买了各类尸袋作研究……决定用新冠病毒的灾难作歌剧《图兰朵》结尾。距离首演十天前,我们作好了案头工作,安排妥了医生、护士、针筒、病床、刽子手的出场,舞蹈演员也有序的试验,如何在舞台上用最短最简洁的方法穿好防护服时,罗马歌剧院行政总监驾到「叫停」!

两年后的今天,新冠病毒的灾难仍然继续,反复无常的变种,世界上死亡人数逾数百万,再用此作为剧的结尾显然已经失去了时间性和现实意义。我们认为结尾必须变,但都不清楚该如何「变」?只能够日后随时联系作交流。

二○二二年初,经常收到未未寄给我各式各样「奔跑」的视频,在跑步机上、海滩上、浴室中……起因是网站「维基解密」(WikiLeaks)创办人朱利安.阿桑奇(Julian Assange)于二○一○年,公布大量美国军事与外交的机密,引爆美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泄密事件。二○一九年,在英国伦敦的厄瓜多尔大使馆取消对阿桑奇的政治庇护,他遭逮捕,美国司法部也正式起诉阿桑奇,并向英国提出引渡要求,若他被判泄密罪,最高可判监禁175年。阿桑奇将他在使馆中的健身跑步机赠送给艾未未,他相信艾未未是一个倡导维护新闻自由的坚定者和积极行动者。

此后,艾未未发起了一系列的呼吁行动,「奔跑」只是其中的一项行为艺术,艾未未永远不乏追随者,在他身体力行带动下,关注并呼吁释放阿桑奇,维护新闻言论自由的呼声日益提高。我忽然意识到也许「跑」可以作为《图兰朵》的结尾?在舞台上原地跑、慢跑、各种形式的跑,可以让观众作不同的联想和诠释,会是个开放的、没有具体结论、不设目标、无终点的全剧结尾。电话中跟未未阐明了想法后,他居然说:「嗯──妳真聪明!」

明确了结尾的设想后,我希望能尽早看到他新制作的舞台视频,他在电话中说:「新的还没有完成,但以前做的统统不用了,重新来……」

「啊──什么?!两年以前做的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酝酿才定下的方案,好的部分可以保留,有些可以改进……」我有点气急败坏。

「咿──难道这两年之间妳没有一点进步?」未未一张利嘴,总是让我觉得嘴「笨」。

陆陆续续收到了未未寄来的几段视频,但表明这不是终结版,还会继续调整,只是先供我参考。

自从两年前叫停,拖着疲惫的身心由罗马回到了斯德哥尔摩的家,我一天舞都没有练过。因为儿子汉宁在斯德哥尔摩医院急诊室一线工作,我每天在焦虑中度日如年,想到疫情这条看不到尽头多灾多难的路,只能冷静下来面对困境向前走。首先要给儿子全家「加油」,绞尽脑汁做些可口又营养的食物支援三口之家。为了克服自己的遑遑不可终日,决定坐定下来、静下心、埋头写作。这一写一发不可收拾,埋头苦干中居然在两年之中出版了三本书。

面对即将到来的排练,我一直抱不确定的态度,直拖到今年一月尾春节时,发现罗马歌剧院已经开始卖票,且一票难求,才确定会如期上演。事到临头发现自己腰粗了、腿硬了……必须临时抱佛脚练舞,才能自如地应对转眼到来的《图兰朵》排演。

一大把年纪复功练舞,练得腰酸背疼苦不堪言之外,也花很多精力仔细从自己两年前的排练笔记本和乐谱中,零零星星捡回排过的片段;未未和摄像助手马研在排练时拍了不少视频,也传给我。从此一头扎了进去,每晚忍受着因为音乐老在耳边徘徊,而导致失眠的痛苦。各种压力之下,只能抱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心理,开排之前,我和未未约定提前两天去罗马,先沟通再开排。

其实未未的案头工作做得非常精密,他的工作室随行人员视频剪接师崔星和摄像师马研,已经将三个视频放在同一个画面上,一是从两年前各种排练视频中拼凑剪接起来的录像;二是准备从头至尾在舞台上投影的视频;三是纽约大都会一九八七年演出录像音频。我刚刚拿出笔记本在屏幕前坐下,未未就说:「我昨天晚上已经看了一次,对照着看一清二楚,其实我们两年前舞台上做的已经很完整了,除了结尾要改动,其他部分只需要改进,尽量做得更完美而已。我们一起再仔细看一次,可以边讨论边看。」

我如释重负,一个多月以来担忧──「以前做的统统不用了」的焦虑全瓦解了。

两年前未未设计的舞台投影视频约四十分钟,而目前最终增加到一小时五十二分,也就是投影视频从音乐第一拍开始,直到最后一拍结束都会出现,根据音乐、剧情和情绪分为六十五段,贯穿全剧。视频内容主要围绕、集中在三个主题:流离失所烽火中的难民:在路上、沙漠中、铁丝网后、海上飘游…;新冠疫情防控:医务室人员、急救车、世界各著名景点空空荡荡、无人的地铁…;反送中香港抗争运动:雨伞、警棍、拘捕、镇压、催泪弹、纵火…;另外也有渲染场景和气氛的特效视频。

多年以来,未未拍摄大量纪录片,以及他创作的各类型作品,积累了大量丰富而多元的素材,《图兰朵》视频用的不光是实景纪录片,而是经过艺术处理、加工、剪裁,运用了大量未未的符号和艺术语言如:摄像机、十二生肖、子弹、铁链、动画…巧妙的结合组成。未未表示:我必须把我的观点表达的非常清楚和更加强烈,而且是用最新的独一无二的语言,从视觉上颠覆传统歌剧舞台。

2月22日开排第一天,很突然的是接到通告,要招考舞蹈和特约演员,而不是排练。我生平最怕主持招考,因为淘汰演员于心不忍,尤其疫情之后,人人急于找工作谋生。结果,只需要招考八人,一下子却来了一百五十多人,先验健康证明,再验核酸,合格了才能进考场,共分五批进行,硬着头皮一天下来,搞得我精疲力竭。

2月24日排练时,惊悉俄罗斯入侵乌克兰,心惊胆颤之余,我和未未不约而同地感叹:这版《图兰朵》究竟是什么「命」?两年前因为新冠疫情灾难临演之前停摆,现在刚刚开始启动,又遇上了硝烟战乱,然而新冠疫情仍然在肆无忌惮的横行霸道。排练之余,所有的时间和注意力都在这场民不聊生残酷的战争上。

女指挥Oksana Lyniv来自乌克兰,她在第一时间提出来要看视频,籍以了解导演艾未未的创作构思和意图,帮助她对音乐的诠释,虽然她以前指挥过《图兰朵》,但她意识到这是一部截然不同的歌剧。A组唱图兰朵的演员Oksana Dyka也来自乌克兰,第一次排练二幕唱「In questa Reggia」时,她突然哽咽记不住歌词,然后热泪盈眶,在现场的每个人心知肚明原因,无人言语,静默的等待片刻后,Ms Dyka说:「对不起,我家人都在基辅。」她强稳住情绪又继续唱下去,倒是我不能自己地眼眶湿了。剧组中饰演满大人的演员和合唱团的好几位都来自乌克兰,排练中的每个空隙,包括指挥,大家都在查看战况。而核酸检查每两天一次,在剧场大厅中进行,舞蹈和歌唱演员三天两头中「镖」,要重新安排演员、调度,头疼伤神不已。加上舞蹈演员按照规定非要带口罩排练,尤其是中国传统戏曲演员兆欣参与「图兰朵」,在歌剧中扮演多个角色:一幕中扮演波斯王子,二幕中是图兰朵公主内心活动的写照,三幕中是色加财诱惑的化身,以及亡者的魂魄。兆欣十分敬业,戴口罩排练常常上气不接下气,脸都憋红了,让我于心不忍又爱莫能助。

《图兰朵》作曲普契尼(Giacomo Puccini)没有完成整个歌剧,写到柳儿为爱而付出生命,就离开了人世,后面二十多分钟的音乐:公主图兰朵和王子卡拉夫缔结良缘而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是假以他人之手完成。未未一开始就决定只用普契尼写的部分,而砍掉最后的音乐。他把歌剧的核心放在柳儿「爱」的情操上,强调纯爱的美、真爱的伟大、大爱无疆……而柳儿、卡拉夫和父亲铁木儿恰恰都是他近年来关注的难民身分。

创作团队从音乐、灯光、视频、服饰……日以继夜不断地努力、修改、调整每个细节,最终的《图兰朵》要把未未的世界观、价值观,以及在世界各个角落发生的事件和社会动乱现象,目前仍然在燃烧着的疫情和战火,全都淋漓尽致的渲染抒发出来,叩问人类生存的核心问题。未未版本的《图兰朵》对歌剧进行了结构性变化,颠覆传统歌剧形式,打破了歌剧的条条框框,无疆界的舞台艺术挣脱了所有的枷锁出神入化,使现场的观众被感染、打动、震撼人心之余发人联想、深思。

特别要提的是首演谢幕时,指挥Oksana Lyniv腰上缠绑了乌克兰国旗上台,一抹蓝黄令我揪心又振奋,台下的观众也都注意到了这个重要的细节。

首演结束后的第二天清晨,我特意走去「金欧餐厅」,参加未未工作室固定的早餐聚会,那里有豆腐花、炸油条、大包子、稀饭、馄饨……完全是未未老家浙江原汁原味的早点,也是未未工作室每天工作日程安排的会议桌和接待室。我参加是想跟大家道别,毕竟这次一起连续工作了五周,更何况加上两年前一段并肩而行的日子。未未叹了口气对我说:「突然感到很失落,一下子松下来,累得不行……」,「表演艺术就是这样「灯灭人散」,更贴切的讲就是「曲终人不见」,我有经验,早就作好了心理准备。」 说时不免也有点感伤。

写到这里不禁依稀想起二○一九年秋初,接到未未电话,约我谈参与《图兰朵》编舞的可能性,我们在美国圣.路易斯(ST LOUIS)见面时未未一脸的兴奋:

「记得一九八七年妳邀我和弟弟丹丹在纽约大都会《图兰朵》中演特约吗?这是我第一次接触歌剧,以前以后都没有啦!直到罗马歌剧院找我导《图兰朵》,才会马上想到妳,这本身不就是件有意义,很奇妙的事吗?……」

真的,人生很奇妙!三十五年后再合作,未未第一次导演歌剧《图兰朵》,证明了「艺术无疆」。他走了一个大圈,画了一个圆,一个满圆、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