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啊!

深切感受大和民族嗜樱似命,眷恋痴狂,其幽深夺目,咏诗入心,别有一番翩翩情致。(陈铭磻摄)

深切感受大和民族嗜樱似命,眷恋痴狂,其幽深夺目,咏诗入心,别有一番翩翩情致。(陈铭磻摄)

不管什么樱,绽开枝头,飞舞上空,明知有朝一日凋零,依然盛放灿烂,使人怜爱。(陈铭磻摄)

樱花象征的生命态度,不正是零落飘潇,不眷短暂、不恋光灿的风雅自如,恰似有耶无耶,对凋落灭绝,终成虚空,悍然不顾的弃执之念?

多少年了,这棵樱树犹似横渡岁月之河的篷舟,系住每年冬去春来,樱红缤纷绽放的记忆;一朵朵山樱宛若部落暗夜升起的月色,点染我在那罗溪畔生活多年,最明灿的欢喜象征。

盛开红花的枝桠,在春阳下闪烁澄亮光泽,漫流无与伦比的美色;这不是梦幻,真实的樱树平静的屹立在这座我曾经教课的校园,刻划着岁月飞翔的兴味,仅留残余的时光倒影,从五十多年前溜了进来,滑进一个十九岁少年的青涩情怀,青春心事似羽翼,才扑拍几下,又从多年后的这一头溜了出去,留下少年一段浪迹天涯后,混沌的烟月愁昏黄。

年年春来,樱树花开依旧,艳映挂在枝头的粉红花苞,迎风摇曳,招摇出这个少年红尘发白,嘴里不断叨念着:怎么花未开?花若未开,会让我等到沉沉睡去。

如果十年前的这棵樱树,存在着记忆,必也存在回味;如果三十年前的这棵樱树,存在着回忆,必也存在璀璨;如果五十多年前亲手栽植的这棵樱树,存在着初生,必也存在我小心翼翼的呵护。

如果一年前的这棵樱树,存在着我的思念,必也存在伤怀;天地善变,离开部落半世纪,樱始终在心中,化成飞鸟,悄然吹送深眠的人。切记,若我不在山上,请别为落英淌泪,我会从自己做的事里寻找有意义的部分呀!

世间若无樱花艳,春心何处得长闲;樱花向下绽放,为的是让人仰天向上,赞叹新生之美。曾几何时,在哪里?是怎样的心情?使得故人心,游子意的人,如此费心写下十九岁少年,在遥远的校园花圃栽植的樱花树,一年又一年的衰迈在漫漫岁月中;而我确定已无法再在樱树下聆听消逝的泰雅小孩,用嘹亮歌声唱起〈往事只能回味〉了。是离愁滋味吧!

那是个行路不便的清苦年代,上山的路不是路,是碎石与杂草丛生,崎岖难行的山径。要到学校上课,必须从内湾老街走一小段狭窄的柏油路,自乡公所过尖石大桥,再踏上弯曲小路,穿越竹林,跨足木板腐朽不堪,比崩塌的土石流还令人颓丧的吊桥。行路半天后,随之进入那罗部落,沿途可见长满粉色花瓣的石竹;夏日的那罗溪畔,风吹野百合花迎面送来阵阵花香,村民都说,那罗部落除了樱花、桂竹、香菇,就没有什么了。

那一年春日,终于见到被文献委员称作「锦屏观樱」的樱花了。初识樱花是在我任教的国校,相隔那罗溪,坐落三部落坡地上的校园,眼下一部落到五部落,三五座连绵高耸入云的山脉,遍植樱树,年年二月天,山樱染红青山旷野,日日睁眼闭眼,望着这山那山纷纭的红花迎面袭来,撞个眼前纷红骇绿。花叶繁茂缤纷,仿佛晴日里邂逅恋人,要疯了,真的要疯了,实在无心上课,既然不想待在沉闷的教室,索性带着学生到樱树下上自然课,让大自然教授人生,学习敬慕生命。

年年春樱盛放,漫漫花景遍山野,部落深居简出的日子,岁月从不眠的春日伊始,春来山樱盛开,唯她纵横眼界;天下有这等美景,如何交手?翻来覆去,夜夜无眠,我开始习惯跟樱对话,那些自小就和人际隔了一道又一道石墙的防线,从此被樱开花落解放。

不识世路多崎岖的彼时,樱是少年的恋人,青春的情人,由是爱上那罗,我把自在绽放、任凭零落的山樱植入心中,成为最爱。此后,少年溜走,青春不再,我开始有我的恋人,名叫樱花,樱树也有自己的恋人,名叫春天。人和樱不一样,樱不会对爱说谎,人会,人拥有把一件小事弄得更复杂的高超能力,樱树只对春坦白,自在生长、任性盛放、不顾飘落、至终凋零的传播飘潇给土地。大地有樱相伴,挺好。

多年之后,适巧离开喧嚣台北,搬迁桃园艺文特区,所见人行道,种植不少樱树;难以想像,一座城市怎会种植那么多台湾山樱、日本河津樱,就连居住的社区旁的国小和国中校门,樱花盛开长廊两侧,使人打心底欢喜。

三月天经过街道,光影投射路间,畅快淋漓地看着樱树纷纭绽放粉红花朵,心里发出啪哒啪哒声响,想着,艺文特区盖了一幢号称台湾最美图书馆的桃园新总图,可以改名叫樱花特区了。

走过花叶繁盛,香气蓊葧的樱树街景,回到社区,又能从八楼阳台清楚看见中庭花园新移植的山樱,从花瓣间隙撒下的日光,落入樱坂,这光景分明示意春来了,去年如是,前年如此,年年樱红飘然自在,我终有几分闲情逸致独赏社区的樱树了。

与此同时,我仍未或忘曾到访中巴陵樱木花道的昭和樱、墨染樱、千岛樱,拉拉山恩爱农场的富士樱,以及石门水库、角板山行馆的樱花盛景。绽开的樱花又怎样?桃园城乡樱花盛,花与当年同样多,美丽一时,一周、两周,随即凋零无踪,徒留残春空影,一切如来,万般重生。

社区庭园移植樱树的某日,特意为同样喜爱樱花的民谣歌手洪小乔,在台北中山堂举行的民歌演唱会,写了首〈樱花落〉歌词。我是如此眷恋樱花,她又无比期待为词谱曲,说:「好久没有这样美好的互动了,心里有些激动,没想到大家的心,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浪漫,那么纯情,跟我们年少时,没什么两样哩!」又说:「歌词像诗一般的幽雅、动人!」「你的意境真的很美,我有捉到你那个伤怀!」

是吗?词交卷了,曲也完成,我急切的问:「好听吗?好听吗?」她答:「听了歌,就知道!」

那一年的12月4日,〈樱花落〉飘扬中山堂演唱厅,中山堂也重现了以〈爱之旅〉、〈你说过〉而声名大噪,那个戴着低垂宽边帽的民歌手,用浑然天成的好歌声,诠释我那被风绝情吹落满地的恋樱旧事。

春天的清晨里,醒来

看见屋外,心爱的

樱花……未眠。

是不是每一株樱花

都住着一位,美丽的神仙?

都住着一位,美丽的神仙?

来探望赏花的人们,

日子过得好不好?

日子过得好不好?

樱花开,樱花落

樱花雨,岁岁又年年。

樱花开,樱花落

樱花雨,岁岁又年年。

虽不忍见落花飘零;

又何须,珠珠?滴?

又何须,珠珠?滴。

樱花开,樱花落

樱花雨,岁岁又年年!

樱花雨,岁岁又年……年。

承迎花开花落,是春的天职,也是我的期盼。花影婆娑,日本人传颂,每一棵樱花树都住着一位仙子,还说:

「每到春季才会被人们想起的樱花,总是隐身暗夜盛开,连绽放的声音都悄然寂静。初春的樱树到底以怎样的心情,兀自站在那里?樱花盛开一时,美丽一时,只在短暂时间被人们疯狂迷恋、追捧,趁便寂寂春光,来探一探赏花人日子过得好不好。一旦花落大地,消逝无踪,仅剩一树嫩绿新叶,一年一度热闹的花宴,很快又被人们遗忘。

一年只要有一次能被大家想起来就够了!现在飘落的花,一定不知道一年后的此刻,还会含苞欲放;明年盛放的花朵,一定记不起绚烂绽开后,被风绝情吹落的往事。」

深切感受大和民族嗜樱似命,眷恋痴狂,其幽深夺目,咏诗入心,别有一番翩翩情致;樱花虽美,花期短暂,倏忽生灭,终焉落土归尘,道理可玄奥啊!

落土归尘究竟为何?曾替我为部落设计一幢坐落在樱花丛中「那罗文学屋」的挚友孙进才,年前遽然给了我一通好比临终告别,不祥之兆的电话,自惭形秽地说:病情变异诡谲,等不到换肝,好转无望。

彼时,我想开口,却问不出口,若是问了,怕会从梦境醒来,一切就将突然结束,我会难过沮丧。

他又说,身体坏成这样,说不定明天就会离开;与世界终结之前,一定要跟我说话,听听我的声音,也让我听到他的声音。不让我去探望癌末病态,是要我留住他原本英挺的模样。还说,很高兴能在世间与我相遇成为朋友。嗯,我都记得呀!

根本来不及回问何时再会面,未隔几日,即以病重不治溘逝。

说是悲哀也行,有人一心一意想活命,却无法如愿成真,我没顾虑那么多,竟然像个傻子,还在对樱的轮回说三道四,这是怎样的生死存殁,似露之临,如露之逝,送别樱花落呀!

毕生追求世间万物之美的西行法师,日本平安末年幽玄之风的代表,人称「歌圣」,因痴樱并称「樱花诗人」,名句:「痴心盼花花亦知,惟恐心乱花亦残」、「我愿在春天的樱花树下死去,以此望月」、「希望在我死后,吊祭我的人以樱花供奉」。

西行一生吟咏樱花的和歌达230首,从未有过哪个大和歌人像西行对樱花投入如此痴狂热情。具有死亡魅惑的樱花,不就是西行全部的生命!

不免想起《平家物语》,读到:「樱花呀,不要怨叹贺茂河上的风吧,它无法阻止花的凋落」。还有江户时代云游僧人良宽禅师俳句:「枝头,空中,终须落,皆樱花」。俳人松尾芭蕉:「树下菜汤上,飘落樱花瓣」。俳人小林一茶:「樱花树荫下,纵使萍水初相逢,亦非陌路人」。

说的是,改变人生的,不尽然是拚命努力就能得到启示,可能是一杯咖啡、一棵樱树、超越想像的一本书、不曾见过的风景,以及偶遇的贵人,或许正是这些未被留意,微不足道的事挑起人生变化。

啊!赏花真是奢侈的幸福,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觉得伤感。不管叫什么名字的樱,绽开枝头,飞舞上空,明知有朝一日凋零,依然盛放灿烂,使人怜爱。僧人良宽说:「生前生后,无一物,唯有春花夏鸟和秋叶。」欸,这一季暖春,记得相约樱树下,啜饮一杯薄酒,披怀远离的友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