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人物】劉若瑀 順著生命之流 讓「優人神鼓」浴火重生
台风将至,这日的老泉山万里无云、阳光较前几日更炙烈。度过颠簸的碎石路,眼前是一整片保留原始样貌的林间,拾阶而上,见到梳起头发的刘若瑀,宽松白衣罩着红裤,跨在平衡杆上,伸展着肢体,无人言语,心也随之安静下来。这是「优人神鼓」每一日的开端,暖身和练功形成的安定,植入在每一个鼓声和每一出剧目里。
刘若瑀对许多事物都有独特的看法,豁达也入世。摄影/沈昱嘉
《听海之心》《金刚心》《时间之外》《墨具五色》无一不是聚焦生命的道理,看似抽象却又入世,鼓声清澄如明镜,让听者闭上双眼也能揽照自身,纯粹的空灵和禅意,随时间累积,成了「优人神鼓」的作品特色。
「其实表演是可以很干净的,因为干净,观众反而能跟着你的路线走。当然有的人就是要去跟你的脑袋对话,那我们是跟心对话,用极简的方式给你极大的力量」。
2019年老泉山大火,让「优人神鼓」的排练场与乐器付之一炬。图/优人神鼓提供
2019年,一场大火烧毁了老泉山上的排练场,外界哗然,刘若瑀却解读为是老天爷的旨意,让她有机会将优人们从繁忙的国外巡演领回山中,重建场域的过程里,众人也找回了在山里才有的安定和灵性。「真要说,我觉得火灾算是让优人翻身、重生的重要时刻」。
每回回到老泉山上,刘若瑀总能找到安定。摄影/沈昱嘉
一切的起点
坐定在茶亭里的凳子上,刘若瑀一派轻松地泡着茶,她笑说在山里待久了,加上多年茹素,身体已习惯自然,连吃个饼干都可以感应到保存期限将至。她笑起来没有距离感、分享欲极强,谈的是生活,却又能精准诉说关于生活的本质。但不论话题行进或深或浅,一股纯真总是驻足在她的眉宇间,沈稳之中,好似也能窥见她口中那个自小就开朗外放的本我。
出身新竹眷村,父亲是军中康乐官,爱唱歌、看电影,没有一般军人家庭的严谨,「我不爱念书,唯独很爱唱歌跳舞跟讲话,这应该算是被家里启蒙吧」!不怕生的刘若瑀时不时就被父亲点名到客人面前表演,升上国中后也仍是老师偏爱的说话课、朗读比赛选手。
但考上文化戏剧系国剧组后,京剧训练没勾起刘若瑀太大兴致,她成天往诗社、校外剧团跑,「大一时有同学看到外面的戏剧表演机会,就找我一起去,我还记得那出剧叫《瑶池仙梦》,张晓风的剧本、编舞林怀民、音乐设计史惟亮,现在想起来简直是梦幻阵容!但我当时完全不懂」。糊里糊涂加入演出宫女,却也成了她接触剧场的起点。
刘若瑀大学就读文化戏剧系国剧组,兴趣广泛的她也四处参加校外的舞会和戏剧演出。图/刘若瑀提供
刘若瑀(中)大学就读文化戏剧系国剧组,左为顾宝明,右为李立群。图/刘若瑀提供
与「兰陵」的缘分
四处参加舞会,跳舞唱歌,大学时的刘若瑀还交了个爱看电影的男朋友,没事就往当时的台映试片室报到,「陈国富、金士杰、卓明都在那认识的。」随着看电影,刘若瑀也和众人打成一片,某回金士杰在试片间里回头,一个个问起要不要加入剧团,刘若瑀就这样被带进了「耕莘实验剧场」,也就是「兰陵剧坊」前身。
自曝太阳、上升星座都在处女座,刘若瑀笑说自己个性严谨又固执,「还真的是上到舞台后才发现:哎呀超级爽!原来上了台后,我可以不是我自己。反正他们耍宝就跟着笑啊,什么严谨全都抛掉了」。年轻的刘若瑀,敢爱敢恨,和当时男朋友分分合合,「兰陵」的众人眼见刘若瑀为了爱情要死不活,为了让她厘清自我、脱离泥沼,干脆直接为她写了一出剧。
因「兰陵剧坊」结识的好友李国修(右三)、金士杰(左二)等人让刘若瑀发现何谓浑然天成的表演。图/刘若瑀提供
「那出剧叫《包袱》,就是为了我这个情感纠纷写的。」彼时吴静吉博士学成归国,带回了肢体和心理课程等训练方法,以此编出《包袱》,刘若瑀和金士杰自然担纲了女一和男一,几个人投入排练的热情程度,让刘若瑀至今仍印象深刻。
「在那里我看到剧场人最真诚也最拚命的一面,所有在『兰陵』的人都是业余的,没有收入也没有利益,但大家还是全心投入。」她回忆当时每个人在外都得兼差赚钱,有的去台电爬电线杆,有的去医院当护理师,而她则是误打误撞进了中视做助理主持,而后再接下儿童节目《小小脸谱》,甚至拿下金钟奖。「但即使外务繁忙,每周二跟四的排练大家还是准时到齐」!
舞台剧《荷珠新配》让刘若瑀(左)一砲而红。图/刘若瑀提供
《荷珠新配》的爆红
「兰陵」是刘若瑀表演生涯里的重要节点,她在这里发掘出自己在舞台上的转变、遇见了才华洋溢的金士杰、李国修等人,尔后更为她带来生涯的首次爆红。
「金士杰那时候写了《荷珠新配》的本,但因为没有场地排练,一群人就跑来我家排,连『兰陵』这个名字都是卓明在我们家想出来的」。刘若瑀因被金士杰认定不够幽默,起初并非「荷珠」第一人选,但她不以为意,坐在底下看着李国修和李天柱行云流水的台词抛接、万哏齐发,笑得乐不可支。
谁知排练没多久,本将演出荷珠一角的女演员却因考上托福准备出国,女二也随之离团,金士杰这一张望,看向笑得花枝乱颤却因镇日看排练而把台词全背了起来的刘若瑀。「秀秀,你来试试吧!」就这样,刘若瑀无心插柳地成了「荷珠」。
在「兰陵剧坊」的期间,刘若瑀对表演燃起热情,也发现了不同的自我。图/刘若瑀提供
随着跟李国修对戏,刘若瑀发现,「原来有种表演叫作浑然天成,李国修就是。」她回忆自己很容易被逗笑,而李国修每一场排练都能给出不同惊喜,原先拘谨的刘若瑀也跟着放开接招,自然反应无形间让「荷珠」一角收获观众好感,一砲而红。
「李国修千变万化,我的即兴其实都是因他而生的,从他身上我看见了表演和我本性上没办法掌握的状态,也让我起心动念去美国读戏剧,我想知道怎么有人可以这么放松自然。那也是这个时候我发现了舞台的乐趣,才决定要走剧场,而不是电视或电影」。
在「兰陵剧坊」的期间,刘若瑀(右)对表演燃起热情,也发现了不同的自我。图/刘若瑀提供
刘若瑀相信,万事万物的发生与存在皆有其意义,也将带领自己走向不同的地方。摄影/沈昱嘉
命运的改变
在吴静吉协助安排下,刘若瑀来到了纽约,初到表演学校时,她因好友金士杰热爱默剧,便立志把默剧学好回来和他一块演,但人生总是不会照着预设的剧本走,考上纽约大学后,对身体课特别有兴趣的刘若瑀在其中接触到了剧场大师葛罗托斯基的表演方法,念得开心,又得知他将征选12个学生到加州参加工作坊,刘若瑀二话不说报名甄选。
「我的命运就是这样子改变」。在加州那一整年,彻底颠覆了刘若瑀对表演的认知,「我们待在一个森林里,有时在全黑的环境里奔跑,有时点个煤油灯工作,大家不说话,但唱歌。那个安静,让你看见你自己,因为安静,你可以看见动作本身的状态」。就如眼下坐在山里受访,边说着话,刘若瑀依然可以清楚听见森林里的鸟叫声,「葛罗托斯基不教你演戏,而是让你学会聆听,做任何事时打开觉知,吃饭走路都要有个内在的你看着自己,也就是所谓的『离见之见』」。
她以现在优人们打鼓时出现过的状态为例,「你觉得你的手在打,但那跟你的脑袋无关;你手打的音乐也跟你的耳朵无关,全部都在大家的核心里,那个时候,身口意就能达到合一的状态」。为什么要禅坐、为什么要觉知,要通往表演的核心,这些是必经之路,也是刘若瑀从葛罗托斯基那里学到最重要的事。
但知易行难,刘若瑀而后以神秘剧形式创作的作品《钗头凤》,再被葛罗托斯基评论为是个「西化的中国人」。葛罗托斯基向一头雾水的刘若瑀解释:西方小孩会用脑袋想,面对老师的指示时会问为什么,但在东方,当师父叫徒弟做事时,通常都是「不准问,做就对了」。当来到西方,没有师父了,没法跟着做,又不问问题、不会创新,那这个西化还是真的西化吗?你的文化源头到底是什么?
「这真是当头棒喝!听完我发现,原来我扎扎实实地没有文化,我决定要找出我的那个源头,我想叛逆,我不要再当乖小孩」。
刘若瑀(右二)就读纽约大学时和李安(右)是好友,两人互相砥砺。图/刘若瑀提供
刘若瑀对许多事物都有独特的看法,豁达也入世。摄影/沈昱嘉
优人神鼓的开始
1985年回到台湾,刘若瑀进入了她口中所谓的「剧场界叛逆期」,她带着「兰陵」的学员们先做了《最长的一夜》,现在回头看,可说是沉浸式剧场的先行者。「它是一个更自由、更个体化的沉浸式剧场,以那个时代来讲算非常前卫。规则很简单,你可以吟诗或歌唱,可以站着、坐着或跳舞,甚至打鼓,你可以使用音乐,透过这种媒介和别人产生关联,但你不可以说话,也不能躺下或睡觉,就这样直到天亮」。
拿掉言语,以本能在环境里自然地开展表演,让彼此激发出创作上真正的交集跟交流。而后她再前进八斗子山上,不只带领「兰陵」学员,还邀请剧场人士、媒体、观众等,做出更大型的《Medea在山上》,「有的人看,有的人就参与进去了,发展出另一种跟环境和外界交流的方式」。这之后,她感到是时候成立剧场来实现自己想做的方向,「优剧场」就在这样的思考里问世了。
「『优』指的是古代的表演者,算是有点自诩成为这样的身分。」在做完《地下室手记浮士德》后,刘若瑀展开了她所说的文化源头追溯之旅,也就是「溯计划」。「刚好那时『兰陵』结束了,收的那批学员变成跟着我,我就带着他们去认识台湾各个地方」。包括跟着道士学习吟唱、打太极导引、学踩高跷、学车鼓弄,甚至参加白沙屯妈祖进香。
也就在抵达北港要学传统鼓时,好友陈明章向刘若瑀建议:「你不用去北港啊,台北就有个打鼓打得很厉害的」。那个人,就是如今的艺术总监黄志群,而后不仅成了刘若瑀的伴侣,两人更一块带领「优人神鼓」走到今日。
刘若瑀(右)说,和黄志群相识就像上天旨意,两人就是要来一块创建「优人神鼓」。图/刘若瑀提供
「我常觉得我跟阿襌师父(黄志群)会碰见好像是个旨意,我们两个就是必须一起来做『优人神鼓』。」 遇见黄志群那时,他刚从印度学完禅坐回台,无意间提及「我现在吃饭走路都会看着自己。」让刘若瑀心头一惊,「这不就是葛罗托斯基当初教我而我也想学会的事情吗?」
刘若瑀认为「优人神鼓」未来的传承将会是个「场域」。图/优人神鼓提供
她于是决定将黄志群视为自己的师父,跟着他先在山上打坐了三个月,而后又招募了一批学员,许多都不会打鼓,但就是跟着上午打坐、下午打底拍、一步步奠定技术。几年后在老泉山上演出了首部作品《优人神鼓》,「那场之后有人找我们去表演,开始有了收入。」1998年受邀前进法国亚维侬艺术节演出后,被当地媒体形容为「宛如从阿尔卑斯山走下来的山神」,独树一格的路线,让他们就此在国际间打出名号。
1988年刘若瑀成立「优剧场」,带着成员展开「溯计划」,到台湾各地学习技艺、认识文化。图/刘若瑀提供
1988年刘若瑀成立「优剧场」,带着成员展开「溯计划」,到台湾各地学习技艺、认识文化。图/刘若瑀提供
1988年刘若瑀成立「优剧场」,带着成员展开「溯计划」,到台湾各地学习技艺、认识文化。图/刘若瑀提供
火灾里的讯息
走到如今35年,「优人神鼓」已是台湾表演艺术界极具代表性的团体,国内外演出邀约不断,但长年奔走各地,这过程也让刘若瑀隐隐感到不安。「表演多,上山的机会自然就少了,我总觉得这样不太好。」就在念头浮上脑海之际,2019年8月13日,正吃着早餐时,就被通知老泉山上发生大火,赶上山后看到烧成焦黑的排练场和乐器,她霎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每回回到老泉山上,刘若瑀总能找到安定。摄影/沈昱嘉
但没多久,她开始思考,「老天爷,祢想告诉我什么?」刘若瑀说,她总觉得这个火灾里面有讯息,而那或许就是「我们该回家了,该回到山上了」。随后因疫情爆发,演出频率锐减,刘若瑀和团员们便全心待在山上重建、也重拾过往在山上的训练和打坐。「只要待在山上,人就是不一样,你在那个环境里走来走去、没有冷气,人也会不一样」。
每天排练前,刘若瑀会和团员们先一块进行瑜伽练习,也让身心安定下来。摄影/沈昱嘉
随着重建过程,她和团员们有了更多对话,加之受邀担任台北表演艺术中心董事长,接触众多年轻艺术家,种种一切都让她开始思考起「优人神鼓」的下一步。「我觉得转型是必要的,现代科技工具让很多事情转变,怎么在传统之上创新是我一直在思考的」。
「优人神鼓」许多作品都在讲述生命道理,透过干净纯粹的鼓声和表演形式,希望能与观者的心互动。图/优人神鼓提供
她于是鼓励团员们勇于创作、也试着让他们在不同商演中担任排练指导,「我希望能有一些跟『优人』过往不同的作品在这过程里诞生,甚至想着要创建一个风格完全不同的子团。」但就像京剧转型,核心精神和基底仍须保留,但创作上就尽可能让团员们发挥。
刘若瑀(中)和「优人神鼓」团员们讨论表演内容。摄影/沈昱嘉
「关于『优人神鼓』的传承,我觉得会是一个『场域』,也就是说如果我们不做了,这个场域还是会演我们做过的作品,团员们就在这里头继续磨练自己、打下功夫,同时也去创造出属于他们的创作」。
2019年老泉山大火后,刘若瑀率领「优人神鼓」团员展开重建。图/优人神鼓提供
带着众人走上被烧毁的排练场,因公部门审查程序问题,至今还无法展开真正的重建,烧黑的柱子矗立在木头地板上,但在阳光之下,仍显得挺立。祝融之后,未必是消融,刘若瑀相信,生命之流无法言说,但一如过往,它总会在正确的时刻带着自己,前往该去的地方。
刘若瑀认为,火灾是老天爷的旨意,让她得以将团员重新领回山里。摄影/沈昱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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