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那場大冒險：鳥山明與《七龍珠》，畫格如何超越視覺體驗

图／鸟山明《七龙珠》漫画彩色版

文／周文鹏

编辑／林齐晧

▌接续前篇：〈致《七龙珠》世代：穷究「元气」的日式逻辑，鼓舞每一个朝天空伸出双手的人〉

▌致超越视觉的体验

鸟山明老师辞世，举世所见，皆是不舍与感激。因为《七龙珠》，我们第一次发现，原来画格里的世界可以如此辽阔。在老师笔下，「远近」不只是透视原理的纸上具现，透过微妙的变形和大小编排，每个平面物件在「前后」之外，都表现出似无若有的间距关系，形成能被直观捕捉的视觉层次。

执笔《七龙珠超》的丰太郎老师，曾在第二集单行本的卷末访谈中，提供鸟山老师为他修改的对比手稿。可以发现，在破坏神象帕和天使法多丝一起准备宇宙格斗会场时，相较于整体呈现「五颗巨大龙珠漂浮在小行星上空」，鸟山老师选择不画出整颗小行星，改成拉近视觉距离，以行星上的会场圆顶为焦点，一边将其放大，一边只画出行星上缘，用类似局部特写的手法，让包括龙珠在内的六个大圆彼此映衬，烘托出比位置、尺寸更难表现的「空间感」。

就像「巨大」的东西不一定会让观者觉得压迫，关键在于它／他的「大」，有没有同时让我们意识到自己的「小」；更多时候，视觉维度的叙事与接受，其实是一种针对体感经验和感官记忆的再创造。那美克星篇中，克林和悟饭一面躲避弗力札军团和达尔，一面为了保护龙珠、见大长老而在异星地表上来回穿梭。虽然单行本页面的演出范围最多不过10cm×15cm，实际表现时还须扣除框格间的段落间白，但借由每格画面里人、物层化出的空间感，随着前后画格的跳接、连锁，这篇每一格都「视野狭小」的剧情，甚至令偌大星野上的「探索」体验跃然纸上。

那美克星篇中，克林和悟饭一面躲避弗力札军团和达尔，一面为了保护龙珠、见大长老而在异星地表上来回穿梭。虽然单行本页面的演出范围最多不过10cm×15cm，实际表现时甚至令偌大星野上的「探索」体验跃然纸上。 图／鸟山明《七龙珠》漫画

在鸟山明老师笔下，「远近」不只是透视原理的纸上具现，透过微妙的变形和大小编排，每个平面物件在「前后」之外，都表现出似无若有的间距关系，形成能被直观捕捉的视觉层次。 图／鸟山明《七龙珠》漫画

岩壁隔绝的遮挡、水面上下的纵深、环绕云朵的空气、天幕延展的覆盖、巨舰掩蔽的潜行......；鸟山老师除了利用可视物件之间的对映关系，「画」出了只能意会的抽象感受，这种直指知觉的「临场感」，同样也能结合极致动态的描写，令拳来脚往、劲气强袭的场面剧力万钧。因为「层次」明确、「体验」鲜明，所以远程、近身的战斗方式能够相互交乘。

加上老师娴熟的视觉引导手法，总能再为负责演出剧情的画中人、物，加上协助读者判断焦点、区分主客的节点属性，流畅阅读之下，不仅远战、近斗可以高速交错，在欺身、觉察、挡闪、反击自成一组攻防节奏的同时，其中一方发力、挣脱格斗范围后的长距离攻击，也将带着环境画面内嵌的「空间感」，全面拉大读者既有的场域认知，形成上天下地、广域环景、酣畅淋漓的龙珠式战斗。

事实上，由于鸟山老师在动势及时间差的表现上有所特化，前述种种特性，在作品中往往是以有机整合的方式同步运作，让画面呈现的时间、空间，与读者端的物理、心理认知相互串连。《七龙珠》里，每一记打中目标的拳脚，都会根据读者阅读轨迹的推进，被依序叠加效果线、人物表情、光痕符号、状声字等感受资讯，从而带出作用于角色的影响程度，以及痛苦狰狞之下，仿佛无法被时间消散，只能溢出躯体、扩散到场域之中的力道。

老师甚至会刻意直取受力物件「后一瞬间」的状态，用已经完全被作用力主导的位移结果，减去被攻击方「遭遇外力 → 受力 → 承力移动」的中间进程，以「遭遇外力 → ？ → 承力移动」的认知结构，引导读者自行想像，受击部位究竟在接触拳脚时被灌入多大的力量，才会用如此煎熬的神情移动到当前位置。

流畅阅读之下，不仅远战、近斗可以高速交错，在欺身、觉察、挡闪、反击自成一组攻防节奏的同时，其中一方发力、挣脱格斗范围后的长距离攻击，也将带着环境画面内嵌的「空间感」。 图／鸟山明《七龙珠》漫画

刻意直取受力物件「后一瞬间」的状态：本来弗力札正准备要击杀悟空，下一个就是弗力札突然遭到攻击而被踢开——引导读者想像受击部位究竟在接触拳脚时被灌入多大的力量，才会用如此煎熬的神情移动到当前位置。 图／鸟山明《七龙珠》漫画

当然，这种类似在影像中抽减帧数，利用时差效果凸显施力、受力强度的处理，其他描绘格斗场景的创作者也会使用，但鸟山老师对于读者眼中各种层次先后、因果逻辑的揪扯，却总能找出条理分明的知觉脉络，直接在阅读历程中生成各种体感，协助观看者不只「理解」故事。

至此，静态图像即使缺少实质动作，也能具体传达「重击」、「强弱」等抽象认知。于是「强」不再只是「很厉害」的概念，而「强敌」，自然也不会只是「很厉害的敌人」。他们一个比一个更能轻松压制先前其他人以速度、力度构成的知觉循环，也一个比一个更能主宰环景空间里所有可被触及的空气、距离及移动结果。

就像弗力札第一、三次变身后，那种「明明四周无限宽广，局中人却觉得无处可逃」的窒息感，严格来说，其实并不是因为夸张描述了他的速度和力量，而是一种从角色扩散到环境，再从环境渗透给读者和剧中人的威压。它不仅强化了前文提到的「绝望」张力，也让读者好似跟着主角们，共同经历了那些触目惊心的刺激。

弗力札变身后令人觉得无处可逃的窒息感，是一种从角色扩散到环境，再从环境渗透给读者和剧中人的威压。 图／鸟山明《七龙珠》漫画

▌致那场大冒险，和为我们打开Adventure的英雄

老师离开后，《七龙珠 异战2》（ドラゴンボールゼノバース2）的玩家齐聚游戏大厅，一起摆出元气弹的姿势；《FFIV》（Final Fantasy IV）的玩家们，在城里点起长长的守夜篝火；法国甲级足球联赛，在X上贴出2018年以悟空、神龙、龙珠召唤巴黎圣日耳曼队第七冠的巨型横幅；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方尖碑前，千人合唱动画主题曲，高举双手呼喊「明」（Akira）；日本朝日电视台「报导Station」（报道ステーション）节目，转播日职热身赛资讯时，以七颗龙珠取代好坏球与出局数的图示；开发《七龙珠Z 卡卡洛特》（ドラゴンボールZ カカロット）游戏的「CyberConnect2」社长松山洋，宣布公司当天以服丧形式休业一天，表示自己难以抑制情绪，希望工作人员也可以不要强忍悲伤；《航海王》（ONE PIECE）作者尾田荣一郎、《火影忍者》作者岸本齐史、《电影少女》作者桂正和等业内创作者，陆续撰文吊念、发声追思……。

全球范围内，无数曾和悟空他们一起旅行的读者、观众，感谢老师让我们在童年和成长的过程与《七龙珠》相遇。它在我们需要有所仰望、憧憬、期待和触动的时候，给了大家纯粹、积极、热切的想像启蒙，却又柔软地带点天真，直爽得略显傻气。

即使早已成为世间的大人，这份透明感却始终支持着我们，在快要忘记擡头的时候，想起自己曾经相信什么，想起一路走来，曾经和画格里那些穿着道服、战服的朋友，一起喊着必杀技，迎战哪些必须前进的时刻。

当然，真实世界没有有求必应的胶囊公司，没有后援回血的神殿和凯林塔，没有师傅所在的龟屋与界王星，也没有曾经与全民共度劫难的新那美克星；但，我们一样在旅途里得到了能被呼喊姓名的地方，拥有了愿意记得我们是谁的对象，一点一滴地，成为了名字里的那个人。我从没想过，自己这一周来最止不住眼泪的时候，会是看到网友们说「老师走蛇道要加油！」、「老师，我们界王星再见！」的瞬间。

是的，一个匠人，用一辈子做好了一件事。他让全世界的人，只要一个手势就能交上朋友；让大家想变身、想许愿、想吃仙豆、偷偷把头发全往上抓，然后在心底暗笑自己，忍俊不禁地，重新找回面对现实的心境；他甚至给了大家不同的死后想像，连自己都被放进那个奇妙却又运作无碍的世界观里……。如果，能够使人感触、给人感动、引人感思、受人感激、被人感念是某种「伟大」的标准，我想，不分种族、文化、国家、地域而被全球追思的鸟山老师，可能确实是个非常伟大，但也不仅止于非常伟大的存在。

图为墨西哥的《七龙珠》粉丝们，在鸟山明过世之后，于3月10日举行的追悼活动，还有许多小朋友cos成悟空的样子，发出龟派气功。 图／欧新社

「Thank you !! Dragon ball !!!」（サンキュー!! ドラゴンボール!!!），是第517话，悟空在与纯粹普乌的决战中，因为波伦加（ポルンガ，那美克星神龙）恢复了他的体力、让他能够击发元气弹，而在变身超级赛亚人前说出的台词。这句话之后，连载多年的《七龙珠》在47页后直奔结局，总计519话。

小时候读到这里，虽然隐约有种「什么东西被圆满了」的异样感，却更顾着嚷嚷剧情实在太厉害，没有留意太多。两周后，《宝岛少年》上不再有龟派气功，从「悟天学舞空术」才开始稳定读周刊的我，若有所失地，回头补看所有漏掉的剧情。我这才发现，原来真的无论再美好的事物都有结束的一天；很多年后，我知道这是人生必经的过程，所以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把握每个进行中的当下，然后站起身，对降下的帷幕报以敬意及掌声。

我是您的读者，很喜欢《七龙珠》，曾经是个幼年体弱、常要住院的男孩。今年42岁了，在大学教书、研究漫画，会用您的作品，和同学们探讨什么是漫画与漫画文化。我会继续做这件事，让伟业背后的意义与价值，能为更多人带来启发。

谢谢老师！谢谢您，留给这个世界的一切。

（谨以此文，纪念传奇漫画家．鸟山明老师）

我们都曾像〈摩诃不思议大冒险〉MV里的小悟空那样，撑着如意棒，在熟悉的小小世界里向外眺望，想知道自己该不该离开和爷爷住过的包子山？出去后会不会碰到讨厌和难过的事？然后飞行器闯了进来，种种际遇、契机告诉我们，其实人生就是那场名为「七龙珠」的旅程。 图／鸟山明《DRAGON BALL 超画集》

编辑／林齐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