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最文艺的水乡,做了十年戏剧梦
作者 | 赵皖西编辑|谭山山题图/封面|乌镇戏剧节
2023年最后一个关于戏剧的幻梦,发生于10月底的乌镇。
乌镇戏剧节举办到第十届了,这一届的主题是“起”。对于中国人来说,“十”代表着圆满无缺、至善至美。“起”则饱含着主席团对于乌镇戏剧节未来的期待:跃起,奋起,迎风起飞,迈向新的旅程。
今年也是疫情后重启的第一届乌镇戏剧节。外国剧目在三年后重返乌镇,跨越时空的界限和文化的隔膜,与这个小小的水乡古镇相映生辉。
再次相聚乌镇的几位发起人——陈向宏、黄磊、赖声川、孟京辉,见到彼此都很感慨。多年前的一个突发奇想,居然能够成真,并且已然走过11年(2020年,因为疫情,戏剧节延期一年)。
第十届乌镇戏剧节开幕敲锣。(图/乌镇戏剧节)
在这如梦似幻的因缘之中,这座古老的水乡小镇和现代的戏剧节如何相伴相生?在更广阔的戏剧空间中,乌镇戏剧节又扮演着什么角色?中国观众对于戏剧的看法,在这么多年间发生了什么变化?在第十届乌镇戏剧节上,我们采访了几位发起人、评委,以及和乌镇戏剧节结缘多年的戏剧人。
“不是每个地方都适合办一个戏剧节”
乌镇戏剧节萌芽于黄磊的一次突发奇想。
那时,黄磊30多岁,正在北京电影学院教书。有一回,他来乌镇看景,在一个聚会上,他突然觉得,这里应该办一个青年戏剧训练营。聊着聊着,又有了一个新想法:干脆办一个国际戏剧节,让全世界的人都来这里演出。
“大家伙听了之后,只觉得黄磊老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我这么一说,他们就那么一听。”黄磊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在场的人,唯有被称为“乌镇总设计师”的陈向宏,目光如炬,坚定地支持,感觉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
两人一拍即合,理想主义的种子从此刻萌芽。
一个企业家和一个演员,怎么做成一个戏剧节?他们想着,先找找戏剧圈的朋友,商量商量怎么做一个戏剧节。
当时,黄磊正在出演赖声川的《暗恋桃花源》,他邀请赖导来乌镇考察、游玩,请教他在这儿办一个戏剧节是否可行。“从我踏进乌镇的第一步,我的答案就是,当然可以。”在西市河的船上,看着两岸的风景、听到潺潺的水声,赖声川想象到了戏剧与小镇融合之后的魅力。
乌镇美景。(图/乌镇戏剧节)
对于孟京辉来说,十多年已经过于遥远,“好多事我都忘了,但是美好的东西会一直记得”。他记得,有一年他来乌镇参加一个艺术家参训活动,突然开始遐想:“我怎么会出现在这儿?我应该在北京的小剧场,或者在国外的剧院或者戏剧节里,又或者在旅途当中。我怎么会到这么一个特别优美的地方?我的戏剧到底跟这个小镇有什么关系?”后来,陈向宏给了他一张居民卡,代表着他正式成为乌镇居民。孟京辉那时就想到,自己的生活或许会有一些变化。
转眼间,这场戏剧的盛会实打实地举办了十届,这朵中国传统文化与世界戏剧艺术浇灌的花朵,已经绽放了11年。
回看2013年,第一届乌镇戏剧节由四大板块组成——特邀剧目、青年竞演、小镇对话和古镇嘉年华。特邀剧目只有六部戏,三部来自国际剧团,三部来自国内剧团。
举办到第十届,乌镇戏剧节在内容上更为丰盈,在原有的四大板块之外增加了戏剧集市、戏剧空间、工作坊、朗读会等内容。特邀剧目方面,有来自11个国家的28部大戏,在此昼夜轮转、交相辉映。
今年的开幕大戏是罗伯特·威尔逊导演的《H-100秒到午夜》。(图/摄影师 Lucie Jansch)
戏剧节的体量在一点点地变大,举办经验也在慢慢成熟。据赖声川介绍,如今,四位发起人分工明确、配合默契:陈向宏作为主席、黄磊作为总监制,维持了整个戏剧节的顺利运转;孟京辉作为艺术总监,主要负责特邀剧目的筛选和邀请工作,“他必须去了解现在世界上有哪些最优秀的戏剧和团队,确定他们的档期,这是一个很复杂的拼图”;自己作为常任总监,主要负责场馆的确认、视觉的呈现,更像是个令人踏实的后备支持者。
为什么是乌镇?一座拥有着1300年历史的古镇,为何能绽放戏剧艺术的花朵?乌镇戏剧节又为何能够经久不息,成为小镇独特的文化生态?
黄磊觉得,乌镇戏剧节最大的特色就是“在乌镇”。乌镇有一种传统的古典美,景区内没有一辆私家车,人们可以步行穿梭于各个剧院之间。“没有乌镇,就没有这个戏剧节;如果把它照搬到其他城市,它就不会是乌镇戏剧节。”黄磊说。
“不是每个地方都适合办一个戏剧节。”赖声川一踏进乌镇,就觉得整个乌镇像个戏台,哪儿都能演戏。他和陈向宏做剧场规划时,发现除了规划的十余个室内剧场、数个户外剧场,还有很多空间可供表演。所以,每一年古镇嘉年华的团队来到这儿,都能找到各种各样的形式和场地进行演出。这是乌镇独特的地理环境赋予每个戏剧人的创作自由。
古镇嘉年华。(图/乌镇戏剧节)
有些戏,只会在乌镇戏剧节上出现
每年乌镇戏剧节的特邀剧目开票,总是火爆非常。官方数据统计,今年乌镇戏剧节共计对外售票总数为30808张,但全网购票参与人次多达324840人,单剧最快售罄时间为3.9秒。
乌镇之外,2023年国内的戏剧市场表现却并不如预期。黄磊和很多业内人士聊天:“大家原来预想的是,疫情开放之后的演出市场肯定会特别好。但是事实上,今年好多地方演出市场比往年还差。我们的《暗恋桃花源》今年也在巡演,票房还行,但其他戏都卖不动票。”几位发起人希望通过年底的乌镇戏剧节提振士气,让更多的人关注国内的戏剧市场。
《暗恋桃花源》电影剧照。
新青年剧团创始人、独立剧场导演李建军曾六次将作品带到乌镇戏剧节。他的系列戏剧作品以批判性的文化立场和对剧场实验美学的探索而广受关注。市场环境的变动,也直接影响到他的个人创作和剧团生存。
今年,李建军将最新改编作品《阿Q正传》带到乌镇。为了让阿Q这么一个符号化、象征性的人物更加贴近我们真实的生活,他在文本中拼贴了《狂人日记》中“狂人”的人物和故事。
《阿Q正传》剧照。(图/乌镇戏剧节)
但李建军坦言,即便是这样流行的经典改编,也很难做大规模的商业化演出。
“乌镇戏剧节的专业性、国际化就体现在这。”李建军解释道,它容许很多不流行、毫无市场的戏剧出现。
2015年,第三届乌镇戏剧节,李建军带来的是《飞向天空的人》。这是在国内戏剧节上比较早出现的一部“后戏剧剧场”的戏,时长2小时40分钟,彻底地不讲故事,一个片段、一个片段地重复。这在西方的剧场里不新鲜,但在当时国内的戏剧市场上还很少见,所以它在乌镇戏剧节首演后引起了很大争议。
专业观众和国际观众很喜欢。德国剧场学家汉斯·蒂斯·雷曼带着时差看完首演,后来去南京大学讲学,还专门提到这部戏。他本以为后戏剧剧场是西方的东西,但看完《飞向天空的人》之后觉得,中国也有后戏剧剧场。
《飞向天空的人》剧照。(图/新青年剧团)
2015年《飞向天空的人》的出现,不管对李建军还是乌镇戏剧节来说,都是一个转折点:对于李建军来说,这是他的一次美学实验;对于乌镇戏剧节来说,这意味着中国戏剧人在这里做出了一个“很不戏剧”的戏。
第六届、第七届乌镇戏剧节,李建军接连带来《大众力学》《人类简史》这两部“素人戏”,用业余的演员、低技术的舞台,对现有的美学关系和美学霸权发出质疑。这是他个人戏剧生涯的第二次转折点。
疫情期间的2020年,线下做不了戏,李建军走到线上,做了一部网络剧《带电的火花》。《带电的火花》选用物件剧的表演范式,李建军像做纪录片一样去做它。虽然它没在乌镇戏剧节上演,也没有观众去现场观看,但李建军认为,这部剧对他来说意义重大,给予了他太多美学创新之外的滋养。
“它给‘素人戏’画上了一个句号,我对那种抽象的象牙塔中的美学产生了一种厌倦,这种东西好像不是戏剧的全部。我开始更多地考虑一些现实的问题,去读一些关于历史的问题,重回戏剧舞台,不再热衷于那么激进的美学实验。”李建军说。
《带电的火花》剧照。(图/摄影师 塔苏)
如今,经典改编成为李建军的主要创作方向。2021年到2023年,他依次给乌镇戏剧节带来三部作品:《世界旦夕之间》《大师和玛格丽特》和《阿Q正传》。
在创作过程中,李建军慢慢发现,经典改编的乐趣是无穷的,其中蕴藏着无限的创作空间。现在他所在的新青年剧团每年要做一到两部大戏,每次都是从无到有,工作的强度和频率很高,“往往是一个工作启动了下一个工作,每个创作又会让我产生很多新的想法,我的经验和感受也在不断地迭代”。这个过程让李建军感到非常享受,他说,这是戏剧给他带来的一种快乐。
有时候,创作的自由是由乌镇特殊的地理位置和环境所带来的。
第二届乌镇戏剧节上,赖声川以白莲古屋为环境剧场,创作戏剧《梦游》,通过“游园”式观演方式赋予观众极大的自主权,打破了传统的观演关系。赖声川说,他至今还很怀念那一次的创作经验。因此,乌镇戏剧节十周年之际,他创作了《长巷》,找了一个最不可能做演出的地方作为演出场地——一条窄长的巷子。
《梦游》剧照。(图/摄影师 李晏)
从主流到非主流,从室内到户外,从正式到非正式的剧场,乌镇给了所有戏剧人天马行空的自由。
“他们的肩膀上已经长出了翅膀,可以飞了”
除了特邀剧目,青年竞演也是每年的乌镇戏剧节非常重要的板块。
可以说,青年竞演单元已经成为国内重要的扶植、培养青年戏剧人的园地。十年来,它托起了9000余名年轻人的戏剧梦想,共扶持160部青年原创作品登上蚌湾剧场的舞台。
青赛排队现场。(图/乌镇戏剧节)
2016年至今,导演杨婷当了六届青赛评委。据她观察,这些年的青赛作品在作品质量、表达议题、表现形式上有着非常多的变化。“大家刚开始创作的时候,会很严谨,有一些条条框框,或者偏学院派一些,总要演一些很深沉的作品。到现在,他们已经可以很好地从框框里跳出来,那三个主题元素就像哪吒的乾坤圈,被他们拿在手里,成为创作的‘法器’。”
在今年的入围作品中,杨婷看到了很多令她惊喜的作品。像《狗狗》《在沙质土壤中成长的有机体》《此间更无六耳》等,在形式、身体、道具和视觉影像的运用等方面,已经非常超前。“他们的肩膀上已经长出了翅膀,可以飞了。”杨婷说。
《狗狗》剧照。(图/乌镇戏剧节)
除此之外,入围作品中还有一些出彩的独角戏,“很细腻,表演很纯真、自然、朴实”,也让杨婷印象深刻。“这些独角戏首先是从个人感受出发,从自己身边发生的一些事情着手,所以契合度非常高。它不是去讲一个多么宏大的命题,也不是去讲一个很完整的社会事件,它更多的是表达一种很深的情感,或困惑,或温暖,或绝望,或挣扎,或希冀的情感。所以创作者在创作的时候,心会比较安静,会往深处走。”
《蚌与珍珠》获得了今年的”小镇奖-特别关注奖“。(图/乌镇戏剧节)
在和年轻戏剧人接触的过程中,李建军也感受到了他们与自己这一代戏剧人的差别。
随着近些年艺术院校戏剧专业的扩招、戏剧的影响力在社会上不断加深,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对剧场产生兴趣,开始从事戏剧工作。
“和我们大学时代相比,新一代戏剧人的资讯更加发达,视野更加多元、开阔,机会也更多。”李建军说。这同时也带来了一些问题。李建军表示:“他们在起步阶段,没有比较长的艺术学习、积累的时间,所以刚开始的创作会显得比较简单。尽管很有想象力、很有热情,但是深入的创作比较难。”
在杨婷看来,这是所有戏剧人必经的一个过程,就像她年轻时的状态:“觉得自己所向披靡、天下无敌,是戏剧舞台上的一颗新星,恨不得插上翅膀跳着走、蹦着走、飞着走。但是,随着时间的拉长、年纪的增长,当我慢下来的时候,我的心跳速度才会均匀,我的呼吸才会正常,我才会处在一个很踏实、很平和的状态。”
校对:邹蔚昀
运营:嘻嘻
排版:赵皖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