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洪涛:骊歌一曲忆恩师
时间在堆砌也在消融着一切。只有不曾泯灭的记忆能在人的灵魂深处轻挽悄然消逝的过往。一个特定的情境,一段持续的时光,一曲荡响在往日的歌声,能让我们悄然与昨日邂逅。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每当我听到这天籁般的旋律,总会勾起我“锦瑟苍茫忆旧踪”的无尽思绪,眼前迅即浮现出校园,教室,讲台,黑板,还有一瞳瞳活泼的眼神。
四十多年前的开学季。
满头银发的班主任,也是英语教师的赵晋武老师,抑扬顿挫地领我们朗诵这首《送别》,尔后开始一句一句教唱。没有乐器伴奏,我们却很快掌握了舒缓低沉的旋律……那时年少,不懂得刚刚入学,老师为何教唱这如幽泉空泠情意缱绻的骊歌。
在以后的学习中,我从赵老师的循循善诱中知道了《论语》《孟子》等经典著作。“温故知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举一反三”“三省吾身”等许多隽语名言不是在语文课本学到的,却是在英语课堂上得益于赵老师的谆谆教诲。赵老师不仅精通英语,还有着深厚的国学功底。一次,赵老师批评我后,又引用古代格言劝勉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这是我接受古文的最初启蒙,令我终身受益。一年暑假,赵老师还给同学们补习了一周的诗词课,我第一次领略了平平仄仄浅吟低唱的古典之美。
我的作文常在壁报上贴出,有一年操行评语,赵老师谬赞我“有一定的写作造诣”——尽管那时查了辞典才晓得“造诣”的含义,还是得意了好长时间。初三时,作文《初冬纪事》在全区中学生作文竞赛中荣获一等奖。后来区里举办朗诵比赛,在赵老师的鼓励与语文老师张甫田的指导下,我以一首李瑛的《一月的哀思》获得了第二名。到现在还清晰记得两位老师多次告诫我,朗诵不要“拿腔拿调”,张老师还纠正我“残阳如血啊/映着天安门前/低重的冬云”一句中“血”字的读音。获奖后赵老师不止一次在全班表扬我,并常对我说,不仅要学好语文,更要掌握好一门外语,许多大作家,像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同时也是翻译家。我想,正是老师的夸奖,热爱文字的清露在后来,渐渐潺湲成清淼的微波渗入心田,多少年后仍润泽于我。
可惜,言者谆谆听者藐藐,“非不悦子之道,力不足也”。我有负老师的期望,英语,至今还仅识得二十六个字母。学习上的懒惰与逃遁,不止一次让赵老师“温而厉威而不猛”地说我“没出息”,我还反问:“啥是有出息?”“考上大学,给你妈争气。”他斩钉截铁地说。赵老师经常徒步家访,对每个学生的家庭状况都了如指掌。他知道我的家境,希望我能学有所成,安慰母亲,所以对我的顽劣也就不容情面了。多少年过去,老师那夏日可畏的表情久久都不能使我忘记。
也正是因为没能珍惜青春年华勤奋读书,才使得我参加工作后懊悔无及,并在以后的岁月中急起直追自学不辍。在离开母校十一年后终于获得了自学考试汉语言文学专业的毕业证书。初中三年,奠定了我一生的兴趣和爱好——这当然离不开赵老师的循循善诱。那时我真想告诉他,可转念一想,赵老师泽我以春望我以树,我却为草为芥,区区一纸大专文凭,怎好在老师面前拿出。其实这也得益于赵老师的春泥护花,他若得知一定会由衷地高兴。
惨绿少年,心是澄明的也是粗糙的,是敏锐的也是躁动的。毕业的那个花季,一班同学恰似出笼的小鸟,煽动蛴嫩的羽翮,扑拉拉飞向渴望的云天,来不及互赠道别的箴言,匆忙懵懂之间,也忘了对师长说声应有的感念。此去经年,到了“云无心以岀岫,鸟倦飞而知返”的年纪,才有了第一次同窗聚首,只是我们再也见不到赵老师了。
我初中毕业后,赵老师就退休了。后来我只见过老师一面,那时我在一家烧饼铺干临时工,学会了从和面到司炉全套手艺后,特意打了几个大大的酥酥的烧饼送到赵老师家中。
曲终人散后,骊歌仍萦怀。这些年,我几次故地重返,久久徘徊在母校两处旧址,一处堆满废墟,一处重门深扃。废墟,铁门连同青春年华,隐没于历史的烟尘。
比起名校,母校至今仍是一所普通中学,但丝毫没有减少我对她的崇敬与思念。随着年齿渐长,这种情感也日趋强烈。也许缘分难尽,四年前我迁入新居,与现在新址的母校仅一河相隔,只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我再也不能回到过去,再也不能孩子般扑入她的怀抱了。骑着自行车,每天上下班都要从母校门前经过,每次经过都不免下意识地往校园里瞥上一眼——她仍能吸引我的目光,牵挂我的心。我常想,母校、师长极似母亲,以自身博大与睿智的胸怀哺育着莘莘学子。她当然不会记得清每一个孩子,但每一个汲取过她甜美乳汁的志学桃李,都会永久铭记她的慈爱。
多少年后,我才渐悟到老师的良苦用心,以《送别》为引子,要我们珍重一生中仅有的一段稍纵即逝的锦绣韶光,“朱华易消歇,青春不再来”啊!
时间的双手,细细密密织出了从少年到老境的经纬。蓦然回首的一刻,因为一段久住的情一曲难忘的歌,在此停留永不逝去。我想,在缥缈时空的某一处,定有一位蔼然长者微笑着,看着我,看着我们......
文章作者:邹洪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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