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雨水3
绘图/可乐王
花店老板在柳的房间里摆好了两盆棕榈树,另外搬走了一棵枯竹离开后,这时还没有哪个助理有空起身过来帮忙,柳太太自己摊开那些花材搁在和室地板上,抹抹手,晃一晃那长枝条把她勾乱了的头发,重新垂到肩上后总算露出了瘦俏的侧脸来。
稍稍地变胖了。
她直接拿着花器到洗手间里盛水,回来时手上多出一把花剪,忙完电话的总机小姐搬来一个矮凳让她坐着,顺便蹲下来看着她剪枝,等着把一些舍弃的徒枝败叶收在旧报纸上。
然后她开始插花。
我这法务主任算是个助理头,坐在最后面只能看到矮凳上的长发,以前它的长度只到耳下,如今已经垂过肩头了,却一样还是全世界最细嫩的黑发。但她今天改样了,脑后突然系着一只紫蝶,当她弯下肩膀又挺起来时,那只蝴蝶仿佛趁机睨我一眼,突然振着双翼对我悲哀地颤晃着。
我不知道今天她带来什么花,只有当她起身调弄着那些枝叶的层次时,那件长飘飘的白衫才会再映入眼底,可惜没多久又坐了下去。剪枝的声音也跟着愈来愈稀落,偶尔需要剪除一枝粗梗时,由于稍稍使着手劲,那冷冷一刀切断的声音便混合著一股强烈的悲哀朝我袭来。
在那间老屋里剪枝时,一边说着话的缘故,没有这样冷冽的声音。
我很想走过去,很想让她发现我,很想抱紧她。
然而从她进门直到现在,我除了惊慌地看着她的侧影,只能忙着绑紧我的鞋带。急乱中我把上下两条鞋带错绑在一起了。我当然知道她不会朝我这边走过来,然而面对着梦幻泡影般这样的一瞬间来到眼前,潜意识里是急着想要跑过去把她留下来的吧?难怪连带子也迫不及待地绑错了。
这辈子大概连鞋带也绑不好了。我想要弯身到桌下重绑一次时,她已经插好了花,朝着大厅张望一眼,发现到临街的那间会客室还空着,于是她沿着墙边的甬道走了进去。
柳太太就算没有自己的位子,但是当她坐了下来,两手交握着放在桌上,那优雅又娴静的仪态就像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位子那样。她一边看着窗外的街景,偶尔稍稍侧过脸来,把她那双忧愁的眼睛投映在隔墙用的玻璃上。
快要下班的黄昏,几个女助理总算忙完了文书,端着茶水和小点心进去和她招呼,然后坐在一起闲聊起来。聊到了什么呢?只见她微微笑着,大概是听到了事务所已经物色到新主任,难免引发了好奇心,于是她随着助理的手势朝我这边望了过来。
那一抹笑意便在这转瞬间突然凝住了,微笑着的嘴唇一时来不及合紧,颇像一张拍得很突兀的摄影。我虽然已经转头避开她,还是瞥见了那张脸因为错愕而垂萎下来的侧影,不就是那天晚上决定离开时的神情吗?那样一副不知所措的哀凄。
试用期满,最后一天的上班。
这天和平常一样,我趁着行车空档向柳简报第二天的行程,唯一差别是从咖啡馆出来后,我另外交代着法院公文书的进度,以及半个月申请一次的杂项费用也列在表上等着他签核。
他冷冷看着报表,那小眼睛俐落地眨两下,瞇起来瞧着我。
「你今天说话怪怪的。」他说。
「对了,还有公寓那女的要我转告什么,我突然想不起来。」
「她有没有哭?」
我点点头。他说:「那就没关系,女人哭的时候都讲废话。」
「还有一件事。」
「闪黄灯了,你赶快先冲过去再说。」
我催油冲过斑马线,后面的车没有一部跟上来。
「今天刚好三个月,我做到今天。」
「哦,我以为又是什么大案上门,原来是这样,难怪一早起来我的膀胱怪怪的,整天一直跑厕所。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是我试用你还是你在试用我,你现在是要裁掉我这个老板?」
「这段时间我学到不少,但是……」
「如果想要专心准备考试,那我坦白告诉你,现在菜鸟律师太多了,外面最少有几千个满街跑,在公园里晒太阳的恐怕还更多。你就算考上又怎样,像你这样闷不吭声的个性,录取后开一家事务所让我看看,保证你每次打开门就要看一整天的报纸,不是故意吓唬你,你也可以改看杂志。」
「替有冤屈的人辩护本来就是我的梦想。」
「我也有梦好不好,律师算什么,我还梦想过当总统,这没什么难,当总统说不定比考律师还简单,你看前两任哪个不是学法律的,又怎样,反正上台后喊一喊司法改革,每个就更像总统了。你千万别信那一套,司法就是权力,有权力的地方怎么改革?咦,你对我不满是吗?刚才说到哪里,你说这是最后一天?前几天怎么不早说,你来应征的时候就应该告诉我了,说你是来玩的,看几场电影就要回家。」
「我怕做不好,以后你会失望……」
「我现在就很失望了,还要以后?很多笨蛋都像你这样,用满脑子的正义感来批判我,一离开我这把伞才发现外面到处都在下雨。我最后悔的就是找那个女的来当主任,说是什么独身主义啦,只想在这里做到退休啦,哼,结果白忙我一场。现在麻烦更大了,你明明知道我的业务量越来越多,枉费我带着你到处跑,再来怎么办,我能不能要求你把所有看到的秘密全都吐出来?」
「我只要不说,就没有什么秘密。」
「喔,为什么不说,可见你也知道那些都是秘密。」
他看看手表,瞪着天空,「刚才你的意思是现在就要离职?好险,幸好还剩下半个小时,你就赶快开车吧,不然我会被你丢在路上。」
我以为他要直接回事务所,车子开到一半却突然要我转向,我依着指示绕了几圈后停在一个巷口,他要我直接把车开走。
「我在这里等你。」我说。
「开什么玩笑,我还能相信你吗?」
他推门下车,悻悻然站在一旁。可是等我倒车回来时,他却又不一样了,突然开始脱夹克,然后把它叠在又黑又重的公事包上,趁我打开车窗时一起塞进来,「你替我把这些拿回家,就算要离职也还有五、六分钟。」
啊,他把我傻住了。魔鬼突然变成了上帝,一出手竟然就是这么美好的意外插曲,我是应该露出狂喜呢,还是坚持着离开的语气?
这时他攀着车窗把脸探进来,对着我的左耳说:「好啦,我们不用再演戏了,在这世上还有什么秘密瞒得了我?我会不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上班吗?赶快进去看看她吧,说不定她也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你们好好聊,你也顺便让她知道,我可能很晚才会回家。」(待续)
(本文摘自《昨日雨水》一书,印刻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