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有些可悲的是,朝鲜之所以会在处理战俘的问题上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主要原因是畏惧清国的积威,担心被秋后算账而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绝。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这个国家在历史上被动挨打的时候居多,极少会出现今年这种有大批战俘需要安置处理的景况,根本就不具备相关的经验。
而相比朝鲜,海汉在这个领域的经验可谓十分丰富了,几乎每年都在发动的对外战争为海汉带回了大量的战俘人员,光是李溰眼前这处矿坑里的囚犯,来自各个国家的战俘就占据了约莫近半的比例。所以乔志亚、陆力等人向朝鲜人讲述的囚犯管理规则,可以说是真正意义上的经验之谈了。
当然了,乔志亚对李溰传授的经验多少也带有海汉官方的意图,那就是希望朝鲜能与清国彻底割裂开来,让这两国的关系不要再存有任何反复的可能。这朝鲜国过去十年里一直在大明和后金之间左右横跳,虽说是形势所迫,为自保不得已而为之,但海汉可不希望自己的阵营中存在那种首鼠两端,立场不够坚定的合作伙伴,必然要想方设法让朝鲜明确态度。
李溰可想不到乔志亚的举动背后还藏着这么多的意图,他所接触的信息层面就注定了他无法意识到这类国际局势变化的意义所在,而海汉出于自身利益方面的考量,也不会对他言明其中的猫腻,这样才更便于对其潜移默化地施加影响。
“这些囚犯会有机会活着离开这里吗?”李溰忽然好奇地问道。
“虽然机会不大,但确实是有的。并不是所有人都被判处了终身监禁,如果不让他们看到从这个地方脱身的希望,那很多囚犯肯定就会铤而走险,去尝试一些危险的方法。”
乔志亚很坦然地回应道:“首先他们得服完刑期,不管是十年、二十年还是更长的时间,他们基本不可能得到提前释放。”
“这样听起来好像也没有比终身监禁好多少……”李溰叹道:“想必还是会有人不甘在此受苦,去尝试乔大人所说的危险方法。”
乔志亚道:“不老实的人肯定会有,反正犯了事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先前陆力少校说的那些话可不是虚言,在这地方,每个月总会有几个不老实的家伙挨枪子!”
李溰想起陆力杀气腾腾的模样,心道有这么一个狠角色镇守此地,这里的囚犯只能自求多福了。
这个矿坑中的采掘工作虽然几乎都是靠人力完成,但在监工们的卖力督促之下,其实生产效率还算不错,采掘的速度要比其他以矿工为劳动力的开采点快多了。当然了,这样的高效率也不是白白得来,而是以囚犯们的血汗甚至性命换得的结果。而李溰也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海汉这个国家在经济领域的强大可不仅仅只是靠着做买卖得来,背后也有异常残酷的一面。
在看完了这处由苦役营负责开采的矿坑之后,乔志亚便带着李溰一行人近距离参观了那些蒸汽动力驱动的矿石处理机械。尽管这些设备看起来十分粗笨,甚至根本就跟精巧挂不上钩,但李溰还是会下意识地认为只有海汉的能工巧匠才能制造出它们,虽然外形难看,但能够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长期运转,其内部结构必然坚固而精细。
不过想到海汉人不会向国外出售这些机械设备,李溰也就只能默默地羡慕了。国内虽然没有这么先进的设备,但想想还有几千清国战俘,或许真该考虑一下使用海汉的做法,把那些战俘当作苦役使用,让他们在矿坑里充分发挥应有的作用。
石碌这地方除了矿场之外,其实也没多少可参观的项目了。在参观完了采矿区之后,乔志亚将李溰一行带到了一个成列室,这里有本地矿区中开采出来的各种矿石样本。当然对于李溰这样的外行来说,如果不是有乔志亚在旁边进行说明,他可看不太懂这些矿石有什么差异。
等所有参观项目都结束之后,看看时间也快到下午出山的火车班次时间了,于是众人从矿区返回车站,还是搭乘早间进山的那班火车,不过此时车上所装载的货物都已经换作了矿石。
按照乔志亚的安排,众人先搭乘火车回到县城外的火车站,再转乘马车前往乔志亚的私人庄园。由于昨天李溰提到酒楼环境有些嘈杂,今天乔志亚就不再把晚饭安排在外面了,而是将大舅子饭馆的大厨调到自己庄园临时出差一天,免得朝鲜人又对用餐环境有意见。
不过这样一来,却是让守株待兔的薛船主一伙又是应付不及。薛船主今天将人分作了两拨,一拨在大岭附近监视乔志亚的私家庄园,另一拨则是在县城里候着,看看是不是能等到朝鲜人再来昨晚用餐的这家饭馆。但这一天守下来,连个朝鲜人的影子都没看到,也没有乔志亚外出活动的消息。
薛船主其实隐隐猜到朝鲜人今天或许并不在庄园内,但由于对方去向不明,而他能指挥的人手又极其有限,不可能在本地撒网寻找朝鲜人的活动踪迹,就只有因陋就简使用当下这种蹲点守候的办法。很显然这一天下来的效果并不理想,他几乎完全失去了对朝鲜人动向的掌控,根本就无法提前做出有针对性的行动部署。
当然薛船主也没有完全放弃希望,他还是在尽力设法打探着本地的各种相关信息。他按照自己所掌握的情况来推断,朝鲜人访问本地应该有两个地方是必然会去的,一是县城附近的冶炼场,那里据说是整个海汉国的钢铁冶炼中心,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朝鲜人肯定会去参观。
另一个地方则是位于几十里之外的石碌矿场,从昌化有一条铁路通往该地区,不过乘火车进山的几乎都是石碌的矿工,薛船主可不敢冒险伪装矿工去矿场探路,要是到了石碌之后遇到盘查,那就前功尽弃了。但他认为朝鲜人肯定会去参观那处矿场,顺便还可以乘坐一下火车。
但问题在于这两处地方由于性质比较特殊,其实都是出于军事管制之下,外人想混入会有比较大的风险。而他们这伙人一旦被官方注意到,或者是被拿住了一两个人,那就没法再将任务进行下去了。所以薛船主也不敢下令让手下去这两处地方探路侦察,只有在县城附近不会引人注目的区域内活动。
但薛船主虽然注意到了这两处地方,却因为缺乏对本地状况的了解,没有意识到火车的班次问题。直到晚饭时分,薛船主才偶然得知了昌化与石碌之间的火车其实每天就早晚各对开一班,如果早上乘火车进山,那么要等到下午才能乘坐晚班车返回昌化。
薛船主当然立刻便联想到了一整天都没有出现过的朝鲜人,直觉告诉他或许这便是朝鲜人今天的去处了,当下便赶紧召集人手,准备赶去火车站碰碰运气。
但当这伙人紧赶慢赶到了昌化火车站外,却发现这里已经由军方执行了戒严,闲杂人等只许出不许进。薛船主隐隐觉得这个举动应该是跟朝鲜人有关,再找人打听了一下时间,果然是石碌开出的火车快要到了。
“等下各自散开来,若能认准目标,便伺机动手,无需等我号令!如果动手了,不管得手与否,尽快返回海港离开此地!”薛船主当机立断,向自己所率的几人下达了命令。
他知道这可能是为数不多的动手机会,即便成事的几率不高,但当下这种状况也容不得他慢慢再作谋划了,要求手下只要有机会出现就果断动手,成败就赌在这一回上。
众人接了命令,默不作声地各自散开到附近的围观人群当中,慢慢向车站出口处靠拢。火车站外便是主干道,通往西边的县城,如果目标人物徒步出站,那他们的确可能会有接近目标的机会。
远处一声汽笛鸣响,不用看便知道是火车快要驶入车站的信号了。薛船主伸出舌头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心里忽然有点后悔刚才这顿晚饭吃得重口了一些,否则这会儿应该不至会感到口干舌燥。他慢慢伸手入怀,手指握住了腰间短铳的枪把,这玩意儿虽然在近距离有一击必杀的威力,但他也清楚自己只有一次开枪的机会,一旦扣动扳机,这短铳在射出子弹的同时就变成废物了。如果用这杀招没能得手,那就只能掏刀子上了。
火车进站之后,每一秒似乎都变得更为漫长了。薛船主死死地盯着车站出口,希望目标人物能够快些出现,否则就这么耗下去,他都不敢确定自己的专注能够坚持多长时间。
然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他几乎是在瞬间就泄了气,从火车站里驶出了数辆马车。虽然这些马车都极为奢华地装有透明的玻璃窗,但都被从里面拉上了帘子,根本看不到车内乘客的样貌。而且在车队两侧,还有二十余名武装骑手随行护住了侧翼,让他彻底断绝了动手的念头。
薛船主微微转头,感受到人群里投来了几道熟悉的目光,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同伙此时不宜强行动手。
从火车站内驶出的马车车队很快便离开了此地,在武装骑手的护卫之下,朝着大岭方向去了。薛船主遣了两人去确认车队的目的地,自己心有不甘地在火车站外还等了许久,见陆陆续续又出来了一些平民,这才确定重要人物应该是都在刚才的车队当中,而且很可能便是李溰一行人。
所以他现在大概可以确认两件事,一是朝鲜人今天应该是去了石碌矿场,二是他们落脚的地方是大岭庄园。还有值得注意的一点,便是海汉官方对于安保的部署十分细致,甚至连马车车帘这样的细节都注意到了,这无疑会给薛船主的任务带来更大的困难。
当乔志亚在自己的庄园内款待李溰一行人的时候,薛船主这一伙人却是在大岭附近某处密林中就此次的任务发生了争执。
一部分人认为今天原本应该会有动手的机会,完全是薛船主太过迟钝,没有提前预料到朝鲜人的动向,否则早点想办法混进车站,或许就能在朝鲜人下火车的时候觅得动手的机会。
而以薛船主为首的另一部分人则认为时机尚不成熟,即便今天能够混进车站,但海汉军既然提前对车站内外进行了封锁,那可想而知车站内也必然清场了,说不定还会因为身藏利刃而被海汉军查获,到时候反而会拖累了整个任务。
说到激动处,一名短髯老者斥道:“薛正,就算你此时百般推卸,也洗不了你谋划失当,指挥不力之责!以老夫之见,你还是速速交出令符,换人指挥行动,莫要因你的无能坏了大事!”
薛正不怒反笑道:“卢翁一路行来就盯着薛某屁股下面的位子,挑毛病倒是张嘴就来,让阁下出主意的时候就成了哑巴,薛某让出这位子,难道你有资格来坐?出发之前所接的指令你我都看过,令符由我掌管,可在沿途各地调动相关人员配合,所有人员皆由我指挥。还有,行动期间不可暴露我身份,你此时当着众人直呼我姓名,是打算不遵指令了?”
这一路上众人皆是以“老板”或“薛船主”相称,实则是大家并不很清楚这位带头人物的真实身份,而且限于规矩也不敢打听,直到此时被这卢翁喊破,众人才知道原来此人姓薛名正。
卢翁应道:“薛正,当着大伙儿的面我直说了吧,这差事你肯定应付不来,不如早早交于我手,待事成之后,我自会与上边分说,到时候也给你讨一份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