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北方陆军总院的门口,飞也似的开过来了一个车队。当先的就是坐满了神色严肃的军人的一辆卡车,后面跟着一辆大救护车。英国式的摩托车跟在这辆救护车的左右,上面全是穿着风衣的摩托通讯兵。一个军官站在最前面的潘哈德式卡车的踏板上面,大声的喊着:“让开!让开!“车队经过天津城的时候,路上的行人都躲在了街边,好奇的打量着这些气急败坏的军人。从前线坐火车,坐汽车,坐马车下来的伤员经过天津的也颇不少。但是大家都显得还算安静,这辆救护车上面装的是什么伤员,这么大的阵仗?
车队飞快的来到了天津北方陆军总院门口,在这里已经有一大群人在门口焦急的等候。才抵达天津的国防军总参卫生处处长慕星河少将,北方总院的院长,北平的洋人专家医生,还有护士们都猬集在门口。雨辰更是站在台阶上,急得眼睛不停的闪动。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们这位大总统这样焦急而痛心的样子。当车队停下来之后,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们就一拥而上。从救护车的尾门接下来一个担架。
蔡锷就静静的躺在担架上面,在他的头枕着的地方的旁边,有几滩血迹的痕迹。在绿色的军毯下面,更加显出他身体的瘦弱。慕星河最先抢了过去,按了按蔡锷的颈侧动脉。接着就一挥手:“进手术室。抢救!”而雨辰就站在那里,几乎有些不能接受他这个最倚重地干城之一就这样倒下的现实。有些茫然的望着慕星河投向自己这边的眼光。
这都怪自己啊!蔡锷坡的身体不好,他是完全清楚的。他也尽了一定的努力让蔡锷坡有静养的机会。但是民国肇造。需要人才地地方极多。有些地方,没有蔡锷坡这样威望的人坐镇,就是不行!于是他同意了蔡锷的请求,先让他出征大西北,接着又在青岛进行了几个月的激战,辛苦的指挥任务已经在1914年年底摧垮了蔡锷的健康。他的喉病也越来越严重了。但是蔡锷不叫苦,他也假装不知道。国防军的战线从亚洲到欧洲全面展开。能够支持他将班超计划进行下去,坐镇北方编练指挥部队地,又只有蔡锷而已!
如果他能多一些休息,如果他不是默默的承受一切,毫无保留地奉献自己的精力体力。自己能够及时的让他出国疗养的话,这位国士,很有可能多活一些时间。而不是在历史上曾经那样的早天!当一场空前的胜利。建立在他倒下的基础上的时候。国家的所得还有付出比较起来,到底是哪方面多些。哪方面少些?
想起蔡锷在南北会战当中孤身一人在北京对袁世凯军事计划的牵制,想着他平定西北大部地功绩,想着他青岛之战当中的勤奋工作,想着他是怎样拖着已经虚弱到了极处的身体坚持在气候对他喉部疾病不利的北方练兵准备战事的付出。想着他是怎么顶在海防军作战的第一线,一口口吐血地命令部下一步不能后退。想着他为国防军发展壮大付出的一切,想着他对自己说的那些谏言……蔡锷坡,我可命令你死!
雨辰霍然转身,跟着人群直奔到手术室的外面。看着手术室地门合上。而这位民国大总统就像最普通的人一样,颓然的坐在门外的椅子上面。静静的等着这扇门再打开。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的过去,司马湛也在百忙中抽身过来。站在手术室门外发呆。站了良久才一甩手。低声的道:“虎穴总部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老师,你倒下了,你的担子我要挑起来…………老师,您一定要挺住啊…………”
不知道过了多么漫长的时间,手术室的门才打开了。慕星河浑身是汗。疲倦的走了出来。一群人都站了起来迎上去,雨辰率先问道:“慕处长,松坡他怎么样?”
“癌症已经完全扩散了…………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病人,还能坚持这么繁重的工作。每天还要说那么多话,还要带兵打仗,呼吸那种硝烟的味道…………总统,松坡先生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这已经不是现代医学能够拯救的了…………松坡先生他…………”
雨辰霍然回头,对赖文臻吩咐道:“马上派飞机,派最好的飞行员,将松坡先生的家眷都接到天津来。松坡他在天津不带家眷自随,一心扑在工作上面。这个时候,无论如何要让他们团聚在一起!“他的语调当中有着一种最深沉的东西,似乎已经从单纯的伤痛当中很快恢复了出来。
“慕处长,松坡先生什么时候能清醒,我要去看看他。”
烽火,满天卷动的烽火。
似乎这里还是云南讲武堂。在这所学校闻名全国的大操场上,一群年轻的学兵在那里集合。聆听着他们这些教官的训话。
“如果谁有志在未来的民族复兴事业当中献身的话,就从这个天桥跳下去!”说话的是谁?似乎是尹昌衡,这个长得很漂亮的四川人。他带头从一个高高的天桥上面跳了下去。跟在他身后的是一群群的学兵。有的人跌伤了,却一声不吭的爬了起来。学兵们的五云褂和皮军靴在云南的晴空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那时的天空,真的是很蓝…………
尹昌衡现在在哪里?他似乎在四川光复的那年,当了蜀军的大都督。组织川军要去光复西藏,结果成都一夜政变,这个风流自赏,但是又锐气逼人的年轻人从此就销声匿迹。
场景又一变幻。似乎又回到了自己从云南离开上京,中途经过徐州地时候。小船在运河上穿破晨雾靠近码头。而蒋百里就在码头上面微笑的等候着自己和司马湛。离开徐州的时候,雨辰除了送路费以外,还有一封什么样地书信?
“…………袁公召君北上,仆不敢有所阻拦。但天下大势,应在南而不在北。望君善自珍摄,大有为时机应在江南。闻天下国士,无以自身荣华为念。孜孜以求之事。无非国富民强而已。雨某驻军淮上,心忧天下。君可试为雨某观之,积弱中华,究竟能否为此时淮上孤军而变!我以国士待将军,而将军北面南向,未来听君而决。”。
青岛的炮声,青岛的战火,在映红了整个天空的炮群发射的画面当中。又是怎样一群中华地大好男儿。在向着侵略我们国土的日本军队发起了决死了冲击!日本侵略军在山东大地上夺路而逃,尸体堆积成山。在海滨,还有一个日军数万尸体其中的万人坑。在上面还有一座公理战胜的纪念碑!一个个在这场战役当中献身的军官士兵们,似乎就在这纪念碑前列队阅兵,他们的面目模糊,但是他们身上那种凛冽深沉的气息,在死后也不稍减。聪明正直是为神,如果这个世界有神灵的话,也将是这些牺牲地将士!
在伊尔奇斯山德军的炮台上面,自己是多少次看着那官校实习学员刻下地字发呆?
男儿到死心如铁啊…………,
场面不断的变幻,自己似乎已经飞临了辽南正在激战的上空。数十万自己亲眼看着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国防军官兵,和日军已经激战成为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日军的战线已经支离破碎,他们的军旗已经在满天的烽火当中伏倒。他们的军官已经放弃了指挥责任。而国防军高歌猛进的声音几乎已经讲天地之间完全充满。到了最后,就剩下了两句口号:“国防军万岁!总统万岁!”
悚然一惊当中,场景就变幻到了最后。站在自己面前地就是李睿那个眼神冰冷的年轻军人。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当中似乎充满了不屑:“你已经老啦,已经过时啦!现在这个时代。是我们总统的天下,是我们军人的天下!我们这个民族,就要随着国防军的军号声而运转,而国防军。会缔造一个强大地千年帝国!”
总统,总统究竟在哪里?雨辰的身影,就在这变幻的场景背后忽隐忽现,有时清晰,又是又很模糊。他等着总统出来反驳李睿,却久久听不到他的生息。总统,难道你也以为他说地是对的么?
蔡锷猛的从昏迷当中醒了过来,阳光已经从窗户当中撒了进来。照在他的床头。才醒来,他就已经感受到自己身体里正在慢慢流逝的生命力,还有喉部一阵阵传来的剧痛。他苦笑了一下,自己的时日真的不多了啊…………居然就在阵地上面昏倒。看来已经被抢运回来了。恍恍忽忽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前线的战况如何了?辽南大局定下来没有?
“松坡…………你醒了啊。”蔡锷被这个声音小小地惊了一下他在枕上艰难的侧过头去,就看见雨辰站在他地床边,似乎一夜没睡地样子。脸上的胡茬子已经显得有些发青。看着他醒来,眼睛里面不知道闪动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光芒。
蔡锷忙挣扎着要站起来,总统在这里守候了他多久?雨辰忙将他按了下来:“松坡,你现在给我老实躺着不要动!”
其实蔡锷也没有这个气力挣扎起来了,他已经衰弱到了极点。他低声的问道:“总统,战况如何了?”
听着蔡锷醒来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这个,雨辰脸上掠过了淡淡的感动神色。他沉稳的点点头:“很好,北方战区总部,现在暂时由司马接替你的位置,你的学生,你应该放心………辽南对关东军的总攻进展非常顺利,**个师对几个残破的师团,已经是没有悬念的了。报告已经送到了我这里,第五师团的小原传中将已经自杀,第七第十九师团的敌酋很快也要完蛋。打死了三万多日军,他们自己还杀了一万多伤员。俘虏就抓了二千多,剩下地再有两天也很快就解决啦…………司马已经做了一个计划,想把第五军抽调出来,再来一个迂回,在日军第三军还没主力南下,而日军十一、十二两个师团又没有撤退的情况下,将这两个师团再装进口袋里面。东北战事,我们获胜已经是定局。下面就是如何发展战果的事情了。虽然日军还有十多个师团在那里。但是我不认为他们还能翻起多大的风浪出来。海防军那边,张兆甲几乎都是在哭着和总部来电报保证,就算第二军卷土重来,要是战线有半点动摇,就把他的脑袋割了去!
松坡,这些战事都是在你直接领导下才打成这样的。我非常满意,国民也非常满意。你现在多的都不要想,安心静养。身体好了,出国散散心去。什么事也不要做。你只要能活着,就是民国的一份宝贵地财富!”
雨辰低声的说着话,脸上的表情非常平静,似乎蔡锷身上的病,不过是一场微不足道的感冒而已。但是他昨天在这里守了整整一夜,陪陪李媛,看看蔡锷。想着大局未定自己手下大将折翼。想着自己和蔡松坡这些年的交往,内心当中,绝对不会象他表情这样平静。民族复兴的祭坛上面,已经献上了一份又一份沉重的祭品。数十万人地牺牲。现在又是蔡松坡。什么时候,又会轮到自己了呢?
蔡锷躺在那里,只是淡淡的有气无力地微笑:“前线打得很好,只是我不成啦。总统,别瞒我了,我还有多长的时间?”
雨辰直直的看着他。最后终于点了点头:“慕处长说,最多不超过两个月。”
蔡锷一笑,似乎放掉了身上什么重担一样,表情看起来轻松无比。他用眼神示意雨辰在他身边坐下,微弱的笑道:“我很安心,总统,我非常安心。在光复以前,对于我们这些军人来说,只要稍有血性,就觉得生不如死。那时常想,女儿国家的面貌能够改变,那么就算一起死了,也是甘心的。光复起事的时候,真难以想象我们有多开心!总是想这下好了,国家民族有救了,我们军人以后献身国防,也不枉了这一辈子…………
但是没想到,我们国家背负的种种负担,是这样的沉重。很快的,一切似乎就尽皆恢复了旧观,国家地局面比从前还要不堪!如果说前清好歹还是统一的话,当时已经露出了四分五裂的苗头。民党和袁世凯貌合神离,西方国家对我们的欺压依旧,而日本的野心却越发的明显了。政治从来就没有找到能上轨道地时候。国土板荡,经济破产,国家权益被一再出卖。当道诸公却在醉生梦死,大做升官图的游戏…………除了我们这些人换得了高位之外,这个光复,到底带给了我们什么?”。
他说一阵话就是一阵的断断续续,但是雨辰静静的坐在那里,并没有打断他地意思。蔡锷能这样和他谈话,也许就是最后一次了。
“…………失望当中,苦苦寻觅光明当中。你却出现了。带着对大局无比精准的掌握,带着对绝大多数这个国家的儿女自强的呼声。你打造了一支强大的军队,击败了袁世凯,在列强当中周旋。你似乎就是这个时代的神灵!这一切的变化本来是不可能发生的,我们都很了解这个民族在过去的时日里背负的负担有多沉重,而各种根深蒂固的旧势力对时代发展的敌视,还有我们国门外面那些敌人对我们每一点进步的要求有意无意的妨害!但是奇迹偏偏发生了!在历史沉重的罅隙当中,你似乎找到了一条窄得被人无法注意到的道路。对自己敌人的心理行动完全把握。对国际局势的变化了解到了最深的层面!利用这一切,你带着这个老大民族闪转腾挪,终于走到了今天。随着本次战事的结束,我们可以预料,中国周围直接妨碍这个国家发展的最大敌人,会老实很多年。随着欧战的结束,中国的国际环境也将得到空前的改善…………你终于找到了一条出路!”
随着自己话语的继续,蔡锷似乎精神又回来了,声音也变得大了一些:“总统,你这样的成功,是不可能被复制的。历史有他的固有潮流发展,人们只有吸收了经验教训,才能在未来找出正确的道路,但是您又怎么一开始,就明白这条道路该怎么走呢?也许还有个不同的历史,记载这这个民族要经历的全部苦难之后的涅磐。是不是这样?总统!”
雨辰淡淡的笑了:“这有什么重要的呢?松坡,在另外一种历史当中,这个国家也许还要经历几十年的苦难,这里的仁人志士要寻找一条又一条的道路。失败的次数,远远比成功的次数要多。这个国家伴随着长期的衰弱,是民族精神的萎缩,是民族战争当中几千万人的牺牲,是这个国家在现代化发展的道路上面被被越拉越远。是旧有的传统美德被几十年的战乱破坏无遗,而新的秩序只能缓慢建立。那一页历史,你我都不忍心重新去读!对于我们来说,有意义的仅仅是现在,不要说什么传奇奇迹神话之类的赞语了。我只不过是了解这个民族的最深处,几千年的绵延下来,在沉默的大多数当中有着怎样的一种血性而已罢了。成功的是这个民族,而不是我。你我在这个大时代里面,只是一道掠过的闪电而已。未来的道路还很漫长,你先倒下了,无数的人先倒下了,也许我也会倒下。但是这样的牺牲付出,我希望已经足够了。大时代虽然壮丽,但是我们所做的一切,却不过是让平庸的平民时代早些到来而已。我们愿意牺牲,但是大多数的百姓,却不需要牺牲…………”
蔡锷的脸上有着一种了然的明悟。虽然雨辰还是没有正面回答他最大的疑问。但是他想他已经了解了。这个答案到底是什么,有什么重要的呢?在他身后,也许就有一个平庸但是幸福的平民时代,越过了几十年的可能的烽火动乱,降临在现在这个时代。
他本来还想询问雨辰一些他担忧了许久的问题,雨辰未来到底需要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他已经在顶峰了,是不是想将这样的顶峰位置维持得更久一些?血气方刚,空前强大得国防军已经尽到了他们得责任,这把锋利的武器,会不会被无节制的滥用?但是在雨辰对他这个将死的人许下了这个平民时代即将到来的承诺之后,他觉得这些询问已经是没有必要的了。本来想提醒雨辰当心一些人。但是这时也没有了继续说下去的必要。雨辰是个超过他的智者,他能够掌握一切。
蔡锷微微的点头向雨辰致意,静静的闭上了眼睛。这三十多年来,他实在太累了。是一个民族的孤独前行者那种渗入骨髓的疲倦。不久以后,他就可以真正的休息了。未来,也许比他曾经期望过的还要美好。
“平民时代…………平民的时代…………英雄…………英雄!”
看着蔡锷又陷入了沉睡当中,雨辰轻轻的离开的他的病室,朝李媛的房间走了过去。走到中途的时候,他突然停下了脚步,似乎在问着内心深处的另一个自己:“…………提前到来的平民的时代,这就是你来到这里的终极理想么?这个大时代是这样的壮丽,而你就是一幕幕伟大戏剧的导演,你真的会让这个大时代在自己手中终结么?还是希望更多,更盛大的戏剧在这个历史当中上演?”
在这一刻,雨辰突然发现自己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