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卡斯·法尔保持了一种极端的噤若寒蝉,很显然,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但是,科尔乌斯·科拉克斯不会就这么简单地让这件事过去。
他已经忍耐得够久了,有些事终究需要被解决。
或者说,要解决的事远远不止一件。
“你不打算回答我吗,阿尔卡斯?”科拉克斯语气毫无起伏地问。“也罢,庆典还有很长时间才会结束,我们有充足的时间来解决诸多问题。”
他转过身,走向他的一连长,步伐非常平稳。
阿尔卡斯·法尔被包裹在他的终结者中,所有系统都在正常运行,包括恒温系统。按道理来说,他不应该感到任何程度的寒冷。但是,他此刻正在颤抖。
甚至接近于颤栗。
在他的感知中,科尔乌斯·科拉克斯正在咆哮。
“我看完了军团过去的战报。”第十九军团的原体停下脚步,站定于他的卫队面前,缓缓开口。
“你们将这些纸质资料保存的很好,我都读完了。它们的厚度告诉我,你们早在我回归以前就取得了诸多荣誉。伱们每个人都比我眼界宽阔,我毫不怀疑,哪怕是一个入伍不到三年的新兵,也比我见识过更多星空。”
他停顿片刻,目光如炬般扫过每一个暗鸦守卫的脸。
“.也比我杀过更多的人。从这一点上来说,我理解你对我抱有的那种保护欲,阿尔卡斯。我理解它出自何处,但我不喜欢它。”
“实际上,你所展露出的这种保护倾向让我相当厌恶。我能接受好意,但我不能接受你隐藏在它背后的想法。你替我对我的兄弟发言,是因为你认为我不能回答他的那个问题吗?”
“不,你替我回答只是因为你觉得他不是在道歉,而是在试探。如果我毫无反应地接受这个道歉,就会让午夜之刃与暗鸦守卫之间的关系产生变化,第八军团会占据上风。”
“因此,你必须替我发言,你必须用强硬的语气暗示他:‘暗鸦守卫不惧流血,不怕牺牲’,是这样吗,阿尔卡斯?”
阿尔卡斯·法尔继续保持了沉默。不是因为他不想说话,而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科尔乌斯·科拉克斯几乎将他心中的每一个想法都拆分了出来,字字属实,每一个音节都像一把手术刀一样直直地剖开了他的心脏与大脑。
它们暴露在众人之下,使他身体的颤抖得愈发剧烈。它终将抵达某个临界点,但不是现在。
“你从何处得出的这种结论?”科拉克斯轻轻地问。
他的声音轻柔却刺耳,像是从齿缝间滑落的鲜血般明显。没有任何一个暗鸦在这一刻敢于直视他的脸。
“阿尔卡斯连长应该并不是这种意思,科拉克斯”科兹适时地开口了。“你的话对他来说太严苛了。”
“或许吧。”群鸦之主缓慢地点点头。“或许我真的弄错了,毕竟我还太年轻,我踏足星空不过短短一年。远比不上我的军团,早在我回归以前,他们就已经为了人类奋战多年。”
他低下头,看向了阿尔卡斯。他的凝视在这一刻比刀剑更锋利,比深渊更寒冷。
“比如地狱铁砧之战。”科拉克斯说。“构成第十九军团丰功伟绩中的小小一环。”
他所提到的这个词让一旁的安瑞克·巴巴托斯迅速地皱起了眉。他低下头,对夜之主轻微地摇了摇头,他的原体却给了他一个平静的眼神,示意不必惊慌。
“再一次,你们和影月苍狼合作了为何总是和他们一起?我暂且先不提这个,阿尔卡斯。我想问问你,战报上的描述都属实吗?”
“.”
“属实吗,阿尔卡斯?”
“属实,原体。”阿尔卡斯抬起头,暗鸦守卫一连长的脸色极端苍白。但他没有停止叙述,实际上,他接下来的讲述甚至可称事无巨细,没有半点隐瞒。
“巴拉特鲁姆人不愿意向帝国投降,他们的统治者愚蠢而短视,看不见这么做的后果。于是我们和荷鲁斯的子嗣一同前去了。”
“地狱铁砧是一座要塞的名字,它实在太大了,甚至包括严密的地下防御工事。内拉特·基林在我们的讨论中提出了一个计划,使用打击巡洋舰的轨道轰炸来引发地质结构爆炸,以此来摧毁地狱铁砧的地下防御工事。”
“他的计划成功了,地狱铁砧的围墙倒塌了一部分,形成了一个破口,然后”
科拉克斯轻轻地接过阿尔卡斯的话,以理智到令人不寒而栗的语气继续叙述了起来。他的声音中不见有半点怒意,一如他此前的话中听不见半点讽刺。
但是,谁都清楚原体真实的情绪。
没有人是真正的蠢货,听不出科尔乌斯·科拉克斯所藏起来的东西。
“然后,你命令索罗西亚尖兵团的三个大团前往破口作战。你让他们去面对巴拉特鲁姆人的无人战机,并且无视了他们的援助请求。不仅是你们,影月苍狼也是如此。”
“你们心里很清楚无人战机到底是什么东西,也明白尖兵团的士兵们没办法和它们作战并取得胜利,但你们不在乎。”
“你们一直等到那三个大团全都牺牲才进入破口,此时,无人战机的数量已经减少了许多,它们再也没有能力抵抗你们了。精彩的战术,阿尔卡斯。”
康拉德·科兹为他兄弟的这句夸赞而提了提肩膀。
“但这还远远不是重点,你们在进入地狱铁砧的地底以后发现了等离子反应堆以及它的看守者,为了达成战略目的,你们炸了它,却没有提前和索罗西亚尖兵团沟通。当等离子反应堆被引爆后,地狱铁砧陷落了,巴拉特鲁姆人也就此宣告无条件投降。”
“但代价是什么,阿尔卡斯?”“索罗西亚尖兵团牺牲了快三万多人,其中有不少人甚至是死在反应堆引起的连锁爆炸中。这次战役被你们详细地记载了下来,保存的手段更是事无巨细。”
“你们似乎真的将这件事视作荣誉,但我不这么想。这不是荣誉,这是耻辱。整个军团里难道没人提出过反对意见,难道没有人认为你们不该让索罗西亚尖兵团的士兵们去送死?”
阿尔卡斯沉默着握紧了双拳,让他手指的颤抖暂时停歇了片刻。几秒钟后,他鼓起了勇气,再次开口。此刻,他的声音听上去仿佛被人用刀割开了气管。
“有的。可是,战争必然有牺牲,原体。我们不会逃避我们的,那些凡人自然也不应该逃避他们的。索罗西亚尖兵团的士兵在战后同样获得了嘉奖,牺牲者的名字没有被忘却。”
“那么,你认为他们是自愿牺牲的吗?”
“但我们取得了胜利。”阿尔卡斯·法尔艰涩地回答。“我们受到了嘉奖,原体,由荷鲁斯大人亲自颁发。”
“所以呢?”
“如果一个方法被证明行之有效,而且是许多次的行之有效,您又怎么能说它是错误的?”
科拉克斯没有回答,只是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地看向他的一连长。
在这一刻,他终于显露出了某种情绪反应,但是,哪怕是康拉德·科兹,也在此刻移开了目光,没有直视群鸦之主的脸。
夜之主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开始思索阿尔卡斯·法尔为何会这么多次地提到荷鲁斯之名。
“原来这就是那位阿提拉远征军的索尔上校不愿意与我们合作的原因,原来这就是你们在我回归以前的模样.”
科尔乌斯·科拉克斯仰起头,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多么傲慢的说法,凡人不该逃避牺牲你话语中自认高人一等,蔑视他们生命的优越感都要溢出来了,阿尔卡斯。你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令我作呕。从未。”
“但他们是士兵,原体!他们走上战场就是为了牺牲并获取胜利的!”
阿尔卡斯·法尔的语气终于产生了变化,也终于显露出了他除外貌以外的第二个和他原体之间的共同点。
那张和科拉克斯一样苍白如雪花石膏的面孔上有一种真切的怒火正在涌动。可是,与此同时,他的眼睛却始终未能直视他的原体。一次都没有,哪怕科拉克斯无数次地试图和他对视。
愤怒与怯懦在此刻矛盾地并存。
“是的,是这样,你说得没错。但你又凭什么决定他们的生死?”
群鸦之主失望地问:“凭你们是阿斯塔特而他们是普通士兵吗?那么,如果我放逐你们,让你们永远不能再回军团,或者更残忍一些,也让你们去牺牲.你们会怎么想?”
阿尔卡斯愣住了——就像每一个行差踏错多年,因为机缘巧合方才看清自己走在何处的人一样,他愣住了。
他陡然发现,自己所行的路并非康庄大道,而是一条无法回头的独木难支之路。路下有累累白骨,无尽血腥。科尔乌斯·科拉克斯的话更是为他揭露了一个可能的未来。
阿尔卡斯不禁开始将自己带入进那种情景之中,随后,他得出了一个令他无法承受的结论。
——他不会接受,至少不会心甘情愿地接受。实际上,他会满怀怨恨。他绝不会接受自己和其他兄弟所一手建立起的荣誉被磨灭,也不会接受被流放这种结局
与之相比,被迫牺牲居然都成了一种可以接受的结局。可是,在科拉克斯的话语中,这个选项是排在最后的,是‘更残忍一些’的选择。
这意味着,如果科尔乌斯·科拉克斯真的彻底失望,他一定会选择放逐他们。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比死亡更令阿尔卡斯·法尔难以接受。
颤栗着,他试图说话,但科拉克斯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群鸦之主已经回到了他的座位上,看样子已经并不打算再将这场辩论式的谈话进行下去了。
有如被火焰灼烧,阿尔卡斯心中升起了一股他自己都不知道要如何形容的复杂情绪。他的眼睛胡乱地扫视着,余光恰好看见了午夜之刃们的眼神。
那眼神似怜悯,又似庆幸。这两种情绪叠加在一起,彻底引爆了阿尔卡斯的情绪——他不禁朝前踏出了一步,他想走上前去告诉科尔乌斯·科拉克斯,想告诉他的原体一切。
阿尔卡斯想告诉他,第十九军团在他回归以前必须和影月苍狼进行合作的事实。
他想告诉他,他们已经等了他多久。
他想告诉他一个没有原体,势力单薄亦没有根据地的军团在帝国内生存得有多么艰难.
影月苍狼伸出的友谊之手是带着目的的,荷鲁斯·卢佩卡尔的亲切同样也是有着深切隐意的,阿尔卡斯不是看不清,但第十九军团没有选择。
他想这么做,但他没有成功。他仅仅踏出了一步,肩膀上便搭上了一只透着森寒气息的大手。那寒意直直地穿过盔甲,冻结了他的灵魂。
紧接着,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轻柔地响起。
“先不要急,阿尔卡斯·法尔连长庆典结束后,才是重头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