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凤宫的灯火一片通明。
顾惠懿停住脚步, 目光深深胶凝在上方用金线描绘的‘栖凤宫’这三个字,以南一直凝视着顾惠懿安稳如山的背影,无法揣摩她此刻又在想些什么, 站的久了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她自幼体寒怕冷, 此刻已经忍不住搓了搓双手, 感叹原来还未至冬至的天也能冷成这个样子, 以南看着顾惠懿还不为所动的神情,只能默默的祈祷千万不要在刮风了。
时间又过了一点,顾惠懿这时才肯将目光移了下来, 又用丝帕擦了擦鼻子。
以南适当上前一步,温言劝道:“夜寒露重的, 娘娘要多保重身体。”
顾惠懿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只是脸上又出现了恍惚之色, 悠悠道:“以南你知道,为何到了这个时辰, 皇后娘娘还不肯安寝么?”
以南撇了撇嘴,对于顾惠懿的想法是越来越摸不清楚了,难道不是她十万火急的要来这的么,若是皇后安寝岂不是白白折腾一趟?于是在顾惠懿默然片刻的时光中,以南只得答道:“请恕奴婢愚钝……”
顾惠懿声音轻轻, 如风声呢喃而过:“她在等我。”
以南呆了一下。
顾惠懿说完这句话, 两侧嘴角微微上翘, 双颊带有病中的潮红, 刹那间, 明丽惊人的面容似黑夜中悄然绽放的海棠,她提起两侧裙摆, 不慌不忙的迈腿上阶,以南对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尚处于云雾之中,本来顾惠懿因受了伤寒,说话的声音也因鼻息不通的缘故变的十分奇怪可笑,但以南却有一种直觉,直觉告诉她,顾惠懿此刻很开心,甚至还有激动的情绪隐含在里。
当初,贵妃死的时候……以南不禁想起两年前仙逝的贵妃,虽后来顾惠懿也有一阵子被噩梦缠绕,但起初,她也是这般开心,以南再次抬头,却见顾惠懿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她不敢在神游其他,连忙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进了内院,顾惠懿还未来得及见人去请他通传一声,一直贴身伺候的绿蓉就出现在顾惠懿眼前,她稳稳的走了过去,揖了福身才笑言道:“贤妃娘娘可叫皇后娘娘好等,我们娘娘可说了,娘娘要是再不来,就要睡下了。”
对于客套寒暄,顾惠懿自然也报之一笑。
绿蓉带着顾惠懿走到了皇后安寝的内殿,轩窗透过些模糊的剪影,顾惠懿看不真切,绿蓉将要敲门,内殿里便有声音传了出来:“是贤妃么?进来吧。”皇后此刻的声音很温柔,不知何故,顾惠懿的目光一直望着剪影,竟有些痴了——鬼使神差般,她联想起自己母亲时常挑灯夜读的场景,她摇了摇头,连忙甩开别的杂念,推门而入。
顾惠懿停在门前,开口拜道:“臣妾顾惠懿拜见皇后娘娘,娘娘金安。”
皇后转过头,听到顾惠懿声音的异常,便随性的摆了手,示意落座,语气关怀:“明日一早让太医好好瞧瞧,风寒这种病来得快去的快,但要注意修养,贤妃你还年轻,千万不要落下什么病根来。”
顾惠懿恭顺应下,远远瞧着皇后的精神状态便不大好,想是她连续奔波许久,眼底藏不住疲态,因只着中衣,肚子也明显隆出一块,她的妆容并未尽卸,只是头上的珠钗全部拿了下去,皇后身旁本站着一位规规矩矩的宫女,看到此状,立刻欠身告退,以南见她退下,也本要识时务的离去,然而皇后却在这时张口道:“你是一直跟着贤妃的丫头吧。”
被皇后单独注意到,以南不免一愣,继而才道:“回皇后娘娘的话,正是奴婢。”
皇后不曾看她,只是一笑:“既是如此,倒也无妨,手下的人学着聪明了一点,主子们才会过得更好。”
“娘娘所言极是。”顾惠懿不知皇后何意,只跟着附和,但对于以南,她的确有着极大程度的信任,只是她的心里,却因为皇后的这一个细节变得不舒服,也许是她多虑了……又或者,皇后在秘密计划着什么,她的双眼情不自禁的落到皇后的肚子上——其实都到了如此地步,她也犯不上了,事到如今,谁能撼动到她的地位?
待到顾惠懿落座,皇后此刻开口,却是异常直白:“贤妃你知道本宫会在今夜等你罢。”
顾惠懿点了点头。
“很好,如此一来,本宫也知道你我二人现在有着共同的目的。”皇后的表情带着莫名的狡黠,而顾惠懿也知道皇后所指是何物,于是俩人在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肯定的默契和共许,异口同声的答道:“淑妃。”
以南睁大双眼,脚跟险些站立不稳。
比起皇后更深的笑意,顾惠懿则一脸凝重,若有所思:“按照臣妾得知娘娘与皇上在永宁寺祈福的消息,大致也不难推断出,永宁寺一定出现了内鬼,更何况皇上带去的侍卫都是精兵良将,没理由区区草寇山贼就能近身行刺到皇上。”
“不错。”皇后接口道:“事发当天,本宫也对她存了诸多疑心。当时本宫只以为是淑妃不喜佛堂气氛压抑,所以早早不见了踪影,但如今想来,淑妃能随口说出《七佛通戒偈》想必平日还花了不少功夫去研读这些。”
原本模糊的真相挣扎显现了出来,听到皇后这么说,顾惠懿则更加肯定原来心中的疑惑,皇上遇刺这件事听起来惊险万分,可是一旦细细深究下来,却觉得疑窦丛生。
其一
小乐子喜极而泣的激动了起来:“娘娘,有山贼跑到了永宁寺上,皇上险些遇害!”
当时顾惠懿太过紧张于皇上是否安康,而忽略了其中非常关键的两点,第一:有山贼跑到了永宁寺山上,众所周知,永宁寺是当朝大寺,从开国以来一直香火旺盛,从未发生过类似情况,再者,顾惠懿年幼时去过一回,那僧侣修行的地方与迂回复杂不说,还矗立在半上腰上,可想而知,若真真能近身到皇上身前,必是有人为其引荐。
第二:山贼大都是些落草为寇的穷苦人民尽在荒凉罕迹的路上拦截一些贩卖货品的富商,因为他们怕把事情闹大引起官府注意,得不偿失,所以也都是求财而已,而富商也有破拆消灾的心思,所以要是数目不大,几乎都选择小事化了,因此,就显少有那些做些杀人勾当的。这样,就算假设是有些不守本分的和尚被钱财迷惑双眼,给山贼引路为求钱财,可通过小乐子叙述,似乎整个情况都没有跟钱财有关联的话,反而对方的目的就是要置对方于死地,那么如果情况属实,最有嫌疑的将是前朝哪位居心叵测的大臣知道皇帝要出宫礼佛,所以精心布局许久,只待请君入瓮。”
其二
小乐子心里难为,最后干脆一跺脚道:“皇上安然无事是因为一把匕首要刺过来的时候,是淑妃娘娘替皇上挡了一刀!”
顾惠懿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中有一丝嫉妒,当初是因为帝姬的缘故她无心跟随圣驾游历,所以才换了淑妃,那时想想,本该是她替皇上挡这一刀的,也不至于等淑妃回宫的时候,她的圣宠凌驾于自己之上,但如今看来,她却觉着这件事的轨迹都十分不对劲,皇上出宫,随行的侍卫都是武艺高强之人,若那些‘山贼’真能与之实力旗鼓相当,怎会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之辈扭转了局势?就算淑妃真的在最关键的时候挺身而出,成功使得山贼行刺的计划失败,可以当时这种情况的间隙,皇上应该更容易遇害才对,怎么可能因为刺错了人就就此收手?岂不是功亏一篑?
顾惠懿并不在现场,真要论起来,这些因果诟病颇多,桩桩件件都不成立。
永宁寺被顺利攻陷,引路人是谁?
山贼为何可以与训练有素的侍卫不相上下,且险些使皇上遇刺被害?
淑妃乃四妃之一,身份尊贵,理应与皇后一样,在后山乱成一团的时候伺机逃走,然而她是如何可以堂而皇之的在千钧一发之际替皇上挡了刀子,而且……好巧不巧,这一刀并没有要了淑妃的命,试问一位训练有素的武功高手,会不会容许自己存在这么大的偏差!
天意么?显然顾惠懿是不相信的。
看不见的线互相穿插,绕来绕去,方凝成一个结——整场戏根本就是自演自导的骗局,更何况淑妃父亲位列文官一品太师,位高权重,连皇帝都要忌惮三分,这样一个人,家大势大,淑妃乃太师爱女,调度这些人,只怕也不是难事。
皇后看着顾惠懿寂静变化的面容,双眸一动不动的望着她,看到顾惠懿最终清浅的吐出一口气,她扬起微笑,笑的几近璀璨,表情却像听到了一种什么好听的笑话:“你都想到了对不对?很有可能,跟本宫的想法如出一辙,而且本宫之于你,有更多可以怀疑的证据。”
顾惠懿回视皇后,却出现了尴尬的神情:“其实……很多都是臣妾的猜想,算不得数……”
皇后的眼中精光闪现:“不,你深处后宫之中,尚能洞察这件事有诸多奇异之处,更何况皇上呢?”顾惠懿偏了偏首,这时轻而冷的声音又传了过来:“皇上早就起疑了。”
室内静悄悄的,而以南痴呆呆的听得皇后与顾惠懿的对话,却觉得此刻的温度比她度过那一年最严寒的冬天还要冷,为什么——
以南作为一个婢子,她真的不懂自己为何可以探听到这些……秘密。
一瞬惊异后,顾惠懿立刻垂下眼睫,归于平静:“臣妾可不可以问问,为什么娘娘肯对臣妾说这些。”不止如此,还有联合淑妃害死贵妃和德妃一事,看似是她顾惠懿的功劳,其中收刮证据,为皇上吃下最后一颗定心丸,落实了俩人其心不轨的证据,都乃皇后一力促成得。虽然那年一力挫杀贵,德二妃,又得‘珍’字称号的事迹让所有宫人不仅畏她如蛇蝎,又以讹传讹说坐实她心机之深,手段残忍之名。可顾惠懿与淑妃彼此之间心照不宣,皇后——才是那个真真正正的幕后之人!
此刻顾惠懿有很多问题想问,想了很多,顾念很多,不信任也很多,可最终,顾惠懿还没能问出口,就在此时,皇后的近乎冷漠的声音切断了她所有的思绪:“因为整个后宫之中,最爱皇上的是你,最恨淑妃的也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