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夙昧离开了,我突然感到一阵凉意。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和我说这些话,还吻了我,一切都是这么没由来的令人费解。也许是我今日朝堂上的举措使夙昧误会了么,我阻止云启,并不是因为见不得夙昧与他人成婚,而是我无法接受我身边的人承受不情愿的婚姻,哪怕是御赐的。
我也不想理范子玉的想法了,我觉得夙昧既然答应此事,就一定不会让这婚事成真,那么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便与云启说就听他的好了,定下夙昧和范子玉一事,我也没问他那日在朝堂上让范世源、李复去漠北的原因。因为我知道云启也不会真正告诉我的。他们都是这样能瞒则瞒,我也累得和他们交涉。
再者说,我的情绪这几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的波动很大,这么容易动怒,要是触怒了龙颜就不好了。
聂疏言后来来了一趟桑梓殿,我在听到他的话后,手心一抖。
他说:“我曾以为,你是欢喜帝师的。”
我有过一丝的迷怔,难以消弭,许是外人都懂,只是我不愿承认罢了。
他敛目一笑,“但是及瑛你许下了我的‘匪来贸丝’,他也终将和范大小姐成为眷属。”
我横眉望向他,发觉此言中的生硬以及不留情面。
“那么,及瑛对我,可有疑惑?”
他的话,便如同那投入湖底是石子,一字一声,激起我心底的涟漪。
“有啊,”我的眸色黯然,转着茶杯上的瓷盖子,没有看他,“你是真心,还是假意,我读不懂。你的‘抱布贸丝’一言出自《氓》,但是氓之心易变,‘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疏言你会反么?”
我有些遑遑地提出这个双关的问题,聂疏言会反吗?我不敢确定,可是既然云启那日特意提到了聂疏言,那么,这个的可能性就极大。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及瑛若担心这个,心安便是,你我本就不是‘故人’。”
他应是双关,他言中的故人是“友人”,而非“情人”。他意在指明夙昧是我的故人,此故人为后者,而夙昧轻易变了心。
我叹了一口气,聂疏言回避了我关于是否会“反”的问题,而言及其他,不就正说明了他会反么。这点就像说人家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如果你扭扭捏捏就说明有,而若直截了当地说出口的话,就需要去考证了,因为有的人撒谎起来不需要打腹稿的。
“哀家知晓了。”我看向他,眼神清明不敢带一丝感情。
“及瑛其实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儿。”聂疏言笑笑,那抹笑依旧醉人心怀,似春风如绵雨。然而在我心里,却冷彻心扉。
“哀家不懂你时而外露,时而内敛,就请疏言你收回那些会让人误解的话好了。”
“好。”聂疏言,抿了抿嘴说,“我以为及瑛喜欢。”
我是喜欢啊,但我喜欢真的,若那些话是真的就好了,可是它们全都是幌子,现在我唯一不懂的就是,要骗我做什么,聂疏言也从未透露过希望我助他谋逆。我本来想过是不是“美男计”这种可笑的计谋,最令人不齿,也最容易让我上钩。可惜我猜错了。
“为什么要一再亲近哀家?”其实我一出口就后悔了,我问了个傻问题,他不会回答我的。这种触及个人最深秘密底线的问题怎么会告诉我呢?
可是我再一次地猜错,他大大方方地回答了:“有两个原因,一则为公,一则为私。”聂疏言看向我,目色深邃动人,“及瑛要听哪一个?”
既然是二选一,就我个人而言,我不敢去听那个为私之因,我怕一而再再而三地乱了我的心;就我作为大瑨太后而言,我选择听为公的那则,说不定还对云启有所帮助。于是我说:“第一个。”
“我此番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获取你的帮助,只是为了扰乱大瑨的朝政。譬如,皇上下旨让你让权,虽说你二人未起隔阂,但他这张旨下了,就没有重新恢复太后权力的道理。”
而这皇上与太后的权力分配问题,自然会影响众多臣子施政、行事的方式。而这看似轻微的行事举措却在一点一滴之间累积,最后发生重大的改变。
他点到为止,但我却想起了三年前他初来京时,推行的监察制度、赋税、农耕游牧的比例等等问题的变革,一一想来,皆是与当今的局势有关联的。原来聂疏言已经潜伏了这么久,整整三年。
而他说的关于云启收权一事,倒是让我觉得,不知是谁在利用谁,每个人之间都互相牵制。当初云启设计谋让我配合,是为探出谁为真正参与淮安王策反之人;而他亦是借用这次机会让云启下旨削了我的权。
“那么,你说的‘以布为聘’呢?又是什么意思?”我咬着下唇,问道。
“这,就与私因有关了。”他笑着似是在问我真的想知道么,我停滞了半晌,最终还是做罢了。
我摇摇头,说:“其实,一开始你就不应该取《氓》这首诗的诗意,那结局不甚悲戚。”我也不晓得我说这些做什么,但是心有不甘,因自己被蒙蔽了双眼而自责、责人,总想说一些话好反驳他,证明他也不是步步正确,而是有陋点的。
就像,和他人争论时,不欢而散,在散伙之前总要说一些令人气愤的话,刺激到他最好,没刺激到也爽了自己。就算你说的话已和争论的主题无关,但是气势在。出过气了就行了。
“你是雅国人。”我轻笑,随便一回忆,我就抓住了记忆中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他说的絮州,不过是个幌子。那次买水粉时,他在选择买雅国时,分明有几分犹豫,就是一个疑点。他是藏拙,故意让我一点一点地去发掘。那么,我刚才的那句建议就没有意义了。
“是,及瑛明鉴。”聂疏言笑着说完后,呷了口茶。
可是,为什么要让我渐渐了解,最后全都告诉我呢?我当然不会想到那些剧情狗血的话本上,聂疏言会阴邪一笑,对我说:“为什么会全部告诉你呢?呵呵,因为你快死了。”言毕,就抽出一把刀,捅进我的心口,我的眼睛不敢置信倏地睁大,地血液顺着刀柄流下,而他扬长而去。
脑补无效,浪费了下脑细胞罢了。
他当然不会这么无聊,我也没有兴趣去问他这个原因。总之是知不知道都无所谓的,那我多此一举去讨来这个答案又有什么必要呢?
只是,他就不怕我去告诉云启吗?我看向他,眼中透过一丝疑问。
“你不会的。”他给我四个字,唇边的笑意肆虐。
我是不会的,我知道就算告诉了云启也无济于事,想必云启早已知道了,不然他又怎么会在早朝时提到聂疏言呢。他已经想了个透彻,因此也不怕我说出去,因为此刻云启不下手捉他,就说明天时地利人和有所漏缺。按兵不动是最好的方式,以俟时机。
我再去做什么反而弄巧成拙。
早说过了这些事情委实复杂,我一点也不愿去想。聂疏言说我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当年老皇帝定也是看出了我这一点,才委我以大任。我想早早卸了这副担子,但是,我又不是个没有担当的人。所以,此事是一个契机,若云启担得大任,我便提出回丰州;如若不成,那么就找机会再说。
现下,还有没几日范世源便要出征了,夙昧和范子玉的婚事我已和云启商讨定下,打算推迟到明年三月。到那时,就算范世源还没回来,婚事还是照办的。我宣旨此事时,见夙昧脸色未有不妥,还对我笑了一下,但笑中自嘲之意大过狡黠。范子玉倒是面色无痕,依旧淡淡的。把他们遣散了后,她也并未来找我,我便和云启回了群英殿。
我总觉得范子玉有些不太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按理说,她原先和我说过,不会自取其辱同意和夙昧的婚事,但是现在也没一句反抗。依我看来她的性子也是有可能不同意此事而直言相拒的,而今他二人皆答应下来,不得不令人感到惊疑。范子玉这样做,唯有一个原因,那便是她心甘情愿与夙昧成婚,从来没有过放弃一说。
夙昧曾说过她城府极深,我一开始还不以为意,现下明白竟是我错了。为了确认我心中所想,便问云启:“为什么那日你在堂上忽然要宣旨赐婚与夙昧与范子玉?如今可是多事之秋。”我眼带探寻,却见云启食指轻叩桌面,似是酝酿着欲言。
“你怎么,突然间问起这个来了?”他笑笑,清鎏的目光对上我的。
“那么,若不言此事,哀家倒要问问你,李复,可是你的人?”
云启双唇一抿,自嘴角处泛出淡淡笑意。我忽地一晃神,他这般小动作倒是从夙昧身上延承过来,看来夙昧这个帝师当得还真有些深远而持久。不过这也算是有些年份了,不知云启是什么时候学来的,而今“帝师”的头衔,早早已不是皇帝之师这么简单了,而云启也不再与之交好。如今的这个表情,倒颇有些讽刺了,只怕是云启自己还没觉察到。
云启这般笑,便是表明是我猜对了。李复是新晋的状元郎,原是个少府的官职,而今却一下子坐上了司马的位置,倒与聂疏言不相上下了。不过提拔李复是云启有意为之,这点便不可相提并论。只是我禁足半月中他送我画屏,应是云启有意为之,而他平日里与林太仆走得近倒让我生了错觉,他也参与反事。没料到他竟是云启安插在范世源身边的棋子。
“想知道朕为什么而匆忙赐婚,朕可告诉你。”我饮了口茶,示意他继续,“前一日隅中,范子玉来找到朕,说要帮朕一个忙。”
“她说。”云启忽然地不再说下去,眼中透着精光,“木姐姐,你倒是猜猜她说了什么?”
猜猜,这可是我们三人年少时最爱做的劳什子事了,你猜我怎么想的,我猜他的,猜来才去,不亦乐乎。到如今每每有什么事情,我们之间还是这样不直言,先猜测。
“她说要帮你一个忙?”我暗自吃惊,“她帮的忙我可不知道,但我总能估摸得出她那几句客套的话,不外乎是‘民女有罪,请皇上听后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