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昧嘴角微微上扬,“哦,他以为我会插手?”他放下茶盅,转着杯上的瓷盖,“我一直很理解‘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意思,叫他放心。”
“可是他只给你三个月的时间。”顺着月光,我能看见他发丝如墨。
“他倒是想让我做什么?”夙昧轻笑两声,眼底尽是不屑,“也不用他催促,我自有安排。”
“好,你也不想我久留,我倒是伤心得很,可是佳人在侧,不能让她多等是吧。我还是明白这点道理的。”言毕,还眨了下眼,这可和夙昧真够暧昧的,我到要重新考虑夙昧和云启这对CP的故事了。
“那还不快走。”夙昧扔了盏茶过去,却被那人问问得接住。一口饮尽,把那茶盏向上抛了抛,掷回了楠木桌上,稳如鼎。我不禁一阵暗叹此人的好本事。
直到那人离去,我才回顾神来,猛然发觉,那人的最后一句是意有所指,不禁又羞又恼,厚脸皮地在心底里安抚自己反正人家不认识我,还好还好。
我倒是忘了此刻房内还有一人在。
夙昧有条不紊地喝下一口茶,问:“太后,可须微臣为您宽、衣?”时光立马回到一个多月前,夙昧上了我的凤榻,我顺便调戏了他一下,于是夙昧这人还懂得礼尚往来的,说了这么一句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
“不必了。”我硬生生地接下了这句话。
“这么晚了,太后怎么有兴致来微臣的房内,到微臣的床榻上躺着呢?”
“哀家觉着,你这床铺,甚软、甚好。”我有些支吾地回答,面上羞赧却故作镇定,心底里已经是咬牙切齿了。
“可是秋寒露重,耐不住寂寞?”
越说越过分了不是!我这老脸还往哪搁啊,没下限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啊!
“帝师大人还不饶不休了?”
“那么,微臣应该说什么?”夙昧依旧不紧不慢。
“哀家问你,方才那人是谁?”我撑起身子,欲作正紧之色。
“太后许久不和微臣说一句话,反倒要问那外人的事,这叫微臣我情何以堪?”夙昧站起来,走到床铺边,一把拉开罗幕,兀自坐到床榻上。几缕发丝散下来,眼底浸满一袭的月光。
夙昧他就此斜倚着床柱,黛蓝色的外袍将披半挂,露出荼白的里衣,里衣中的白皙,带着玉润的光泽,发丝顺衣襟延展,末梢藏至雪色的深处。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倏地坐起,推开靠在那里揽尽月华的那个人,跨过他,步下床,将窗户开得大了些。
顿时,一阵清风涌入,夜间的风寒如扫,将室内氤氲之意扫得一干二净、不留有痕迹。
我背对着他,道:“那哀家不谈别的,反问你一句,你的‘家’不在真州,是么?”我想来想去夙伯伯为人正直,与先皇私交甚好,又怎会让夙昧做一些不干不净的事,这并不是他的做派。曾经云启也和我提到夙昧的身世,而被我阻断,不让他继续说下去。现在看来,夙昧其父是另有其人?
“若得有一知己,何处不是家?为何太后偏偏在此处做纠缠。”我闻言听不出夙昧的句中意。
“那么我知道了。”同理,他不爽快地回答是或者不是,那么真州不算是他的家。
“但是,真州真真切切是我的故乡。”
好吧我那么有理有据的推论被他推翻,我错了。
他坐在床上,抚着锦缎绸丝被,低低道:“没料到,太后竟是这般小家子气,因微臣曾经上过凤榻,便硬要来我这草铺睡一睡?”
闻言,我转过身去,望向他,而夙昧也正好抬眼看向我,我道:“怎么,被你占了便宜,我讨回来还不成?”话一说完,我便感到我这句话颇有争议,什么叫做被你占了便宜,这这引人遐思好么?
我咳咳两声,纠正道:“既然,你上了哀家的床,哀家上了你的又何妨?”
更觉不对了!只见那夙昧似笑非笑的眼神,我恨不得钻到那地底去。
我正想发言再次声明自己的含义,但是一想到我之前的言不及义,我就生生地缄住了口,干笑两声,“你懂的,哀家不必多言。”言多必失言多必失,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啊。我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再留一会我就要被自己给灭了。
抬起脚步欲走,却听到夙昧疏懒的声音响起:“太后真的不在微臣这睡下么?”我寒毛顿生,连忙逃走。
慌乱走到过道,抬头却看见梅太妃偏偏走了过来。我心下顿觉尴尬,觉着她定要误会了去:什么太后深夜衣冠不整,慌慌张张从帝师房内出来,显是云雨之后的迹象。
我整了整发髻与衣襟,稳心径直走向梅太妃,便听她道:“妹妹,这么晚了不去歇息?”
“哀家一时睡不着,便出来走走。”见她一直往我脖子间探寻着什么,我心下一阵腹诽这种中年妇女就爱打探这种小道消息,我的清誉啊,早在百八年前就没了。我有些不自然,但总归有些生气的吧,身正不怕影子斜!便看向她,毫不躲避那直视的目光。
看她的错愕的神情,随即眼神里又流露出不屑。我感觉是无法再和她僵持下去了便说:“哀家有些乏了,姐姐若无事也好早点歇着。”我还没对她质疑什么嘞。
翌日申时,我们到达了帝陵。
帝陵便是大瑨朝历代天子的陵墓,陵寝布局呈矩形之形。地面上为正圆,地底为正方,其矩形外围是一道宽有两米,高有四米的的红泥墙。铺地墙基,其石皆文石,滑泽如新,微尘不能染。墙面琢为山水、花鸟、龙凤、麒麟、海马、蝙蝠,莫不宛然逼肖。
正圆之处为九大殿,内设长生牌位。偏殿为历代皇室祭天参拜时的安歇之处。帝陵中心建筑为安寿阁,阁有三层高,直通地底,真正陵寝之处。
那皇帝老儿便长眠于此。地底构造更为华美复杂,真巧夺天工也。帝皇墓多为衣冠冢,大瑨历代帝皇百年后皆不留尸身,而其骨灰则至于更隐秘的玄天暗洞之处。相传除骨灰外,内还藏有江山令,得此令者得瑨,因此令可操纵大瑨军队将骑。
玄天暗洞按八卦设八阵,分别是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入内阵法奇妙,多有机关暗器,曾有千人入阵却无一生还。原因是玄天暗洞内的往生石需要袁氏一族的血液才能开启,若无血液,万箭穿心。
但是我们一般只在外陵参拜,我曾进入内陵一次,那便是袁崧海驾崩后,云启开启了往生石,放置皇帝老儿的骨灰。我们先到偏殿歇息了会,梅太妃端来银雪耳蜜柑汤,说:“妹妹,奔波了一天,好生劳累,姐姐做了汤,让你来尝尝。”
“多谢姐姐。”其实我很不自在,明明那个梅太妃的年级可以做我娘了,但是我们却以姐妹相称,我真的不禁每听每叫一句,都会起一身的鸡皮疙瘩。我这时候总在想,我真的和云启相差了一辈啊,我是真的老了,看看我这年龄都奔三了,但云启还是风华正茂未行冠礼的可爱美少年啊。
梅太妃说:“臣妾问过礼官,入陵时间最好为日月交替之时。先前几次,我们皆是于日升之时入陵,但是此次因为前日在驿站多耽搁了一天,礼官又查了黄历,说是今日实为百年难得一见的金星凌日,此寓为大吉。便主张今日入陵。”
我用汤匙舀了一瓢汤羹,喝一口银雪耳蜜柑汤,心下有过一阵疑惑,为何入陵之事,到此刻才与我说?为何礼官不直接与我来讲,偏偏要通过一个梅太妃来转述他的意思?
我说:“舟车劳顿,恐怕一时半会,大家还没歇息好。日昏之时入陵,恐失妥当。一来,昏时意为旭日将颓,而日为天子,姐姐是个明白人,这其中的隐喻实为大忌;二来,金星凌日虽为百年一遇,但入你我眼中,看似日上有污,意味小人得势,掩日之光华,也不甚妥;三是,祖制上,皆以日升时为入陵良辰,还是勿要轻易变动得为好。”
“是,原来是臣妾考虑欠妥当了,妹妹说得头头是道。”我怎么听怎么不舒服,她这种微妙的语气,看似谦恭,实则为讥讽。
“那么,麻烦姐姐和上下皆说一下,入陵时间定为明早卯时,让大家早早先睡了为好。”
“臣妾遵命。”她的面色倒是有几分耐人寻味,见我这般回绝了今日入陵,她心下多是不甘的,便缓缓转身退了出去。当初说要来帝陵祈福时我就纳闷,平日里不见梅太妃对先皇感情甚笃,但那日她却自愿来帝陵。这其中明显是有周折猫腻在,但是她的目的又是何在呢?
我心下想不通,便去找了夙昧,告诉他这件事,他云淡风轻地吐出让我震裂剧惊的三个字:
江山令
试问天下人谁不想要无限的江山?谁不想坐拥这旖旎的山河,手执无上的皇权,看千万人匍匐你脚下,高喊着吾皇万岁?
江山令,便是帝皇的标志,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天下人只认此令,不认此人。因为只有厚德英明之主,才能得到江山令。
但自大瑨之初,历经三百余年,江山令便一直存放于帝陵之中,只因先主言明,江山令可调动一切军骑,但也会因此横生战祸。为使百姓安乐,江山令长埋于大瑨皇帝的骨灰枯冢之下,不见日月,未反天日。
我已有些暗暗明了,梅太妃显然是一颗棋子,而执子者,即为云启的叔叔,此乱的始作俑者淮安王。
“那么,我们明日如何做,阻止梅太妃的行动呢?”我现有一个办法,便是直接出陵,因只有有皇帝的亲笔诏书才能入帝陵,若我们此时离开,梅太妃不得不离开,而她也无法子再返回。可是此方法明显行不通,一是我无理无据,擅自出帝陵;二是怕会打草惊蛇。
“若你怕被她所警觉,按兵不动便好。”夙昧看向我,忽地眼色幽深,我正要问他怎么了,他说:“你中毒了。”
“嗳?”中毒?我并无觉得身体有所不适,我方才尝的也只有梅太妃端来的那碗汤,但我在发觉事情有些微妙之后就不再喝了,从始到终,只有喝了一口。可是难道一口也使我中毒了么?
“什么毒?有没有大碍?”我问夙昧,“会不会死?”我自己都要笑喷了我这贪生怕死的胆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