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里,娘亲盘坐在垫子上,手中的念珠转动,嘴巴微微有些张合,在念着经文。娘亲模样咋一眼看去,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或许是佛堂的光线太暗,我看不清罢了。
她手中的念珠停下,道:“你可知自己哪里做错了?”
我猛地一惊,却是缓下了心神来。我早就料到了回了家便不会有好果子吃了。
我从小就怕娘,和她不若与爹爹亲近。因为娘生来就一张禁欲冰山脸,时时刻刻板着,就算偶尔一笑,也会让人感到一阵的寒意。
小时候,我写不好字,就被娘用藤条打手掌心,打了手心哪还握得住笔,但是我若还写不好,又会遭到更加严厉的惩罚,我便忍着痛写字。一次打得厉害了,血水和墨汁融在一起,宣纸被弄脏了,遭了她好一顿训,我便不敢做声了。
爹爹看不过,就悄悄地帮我练字,后来被娘亲看出,我和爹爹都被她斥了。那个时候就觉得我们父女俩同病相怜,身后有共同的敌人木蓝氏。
然而,打归打,骂归骂,娘亲终究是待我们好的。爹爹没有取妾室,一心待娘亲;我那时跌入池子里险些丧命时,娘亲与爹爹不远千里奔到元京,我醒来见到他们时认不出他们除了我脑子不好使以外,还有一个原因是爹爹胡子拉碴半个月没有剃过,娘忍着没哭但是在睡着的时候泪流不止,眼睛肿得不一般,差点就要失了明。
“女儿知错,女儿抛下太后这个担子为寻得安逸,贪图享受,是女儿的过错。”
娘亲不置声,瞧了我一眼,道:“这虽是你中途卸任,但当这个‘太后’本就不是我们自家的愿,若不是你那父亲自作主张害得你在宫中待了八年时间,你熬不过这些苦楚便逃了出来。皇上又长大成人,行事颇有主见谋略,你在宫中也没什么用处,现下回来,算得一个解脱,也无可非议。”
她坐直了身子,将手中的念珠放入檀香木的盒子:“你再说说,你还有什么的地方错了?”
“女儿,女儿。”我思来想去不知道还有什么,心中一直以来都以为当年是爹娘让我去宫中做这个太后的,心想我如今脱离了这个担子,难道不应该是他们认为的我做错的事情么,可是又被娘亲否认,我实在是说不出来了。
“想不出来?”娘亲笑了笑,我顿时后背一僵,“那就在这几日里慢慢想。”她见我如此道,“听闻你带了个朋友来侯府家小住?”
我略略一颔首,答道:“是。”
“这个朋友是谁?”娘亲她漫不经心地问道。
“是,长乐候家的公子,帝师大人。”
“夙昧?”娘亲将这两个字在口中喃喃,眼睛却看向我,凤目微张,一瞬凌厉,“你竟然带他过来?”
我不知是哪里触怒了我家娘亲,但见她这样子我又是实在害怕得很,眼神怯怯地不敢言语,心想总不会是娘亲也知道夙昧的身世罢。
“女儿,女儿这就带他到丰州城里的客栈去。”唉,我这股子猥琐劲究竟是从哪个人身上遗传来的啊?心里过了一遍族谱,没发觉木家有这么个人啊,难道我还是自学成才型的。
“哼,这倒不用了。既然是你的朋友,我做娘的自然要好好尽一下地主之谊了。”
我哆哆嗦嗦的滚回了自己的闺房,我这,真真是太没骨气了!谁会晓得我木及瑛,曾经堂堂一太后竟然在自家娘亲面前窝囊成这个样子。连方才想好的,问爹爹怎样了的话都抛到脑后了,我这人,唉!
正想起要去夙昧那走一走,便换了套装束,出了房门到浣云间去。却在半路上碰到了真真是许久不见的小叔木以衿了。
木以衿是我小叔,小上我爹爹二十来岁,是爹爹最小的弟弟,自然也就最疼他。也就是说,他与我年纪相差不大。小时候我和他和柳小鸟可是玩伴。
不过这也是嘴上说说的玩伴,因为小叔总嫌弃我和小鸟幼稚,说他自己是我们的长辈,便不屑与我们疯在一起。自己抱了本书坐在书房里看着,眼睛却飘向外头,连书都是放倒的。被我拆穿之后,他还不承认,给自己找了个借口说是什么,他正的看完了,便闲来无事倒着看看。
可是我知道,那时我们根本就没认几个字,他还这样吹牛,明显是长辈的面子被晚辈掀了,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随后,我大人有大量,想着法儿让他和我们一起玩。小叔也就腐败了、堕落了,和我们一帮孩子玩的不亦乐乎。当初还和我想了很多办法帮助小鸟变成大鸟呢!我叫他先做我的试验品,他不愿意,一脸坏笑说是叫我直接去找小鸟尝试就好了。
结果小鸟被我吓得卷铺盖逃到了真州,便只有我和小叔两个人谋划些烂点子破主意了。不过那时,我们称王称霸的,在丰州城内都小有名气。
坊间还因此流传着一首歌谣,据说是这样唱的:
木小瑛,年有七。
木小衿,年有八。
十五水桶,七上八下。
作恶多端,残害忠良。
没人敢娶木小瑛,
没人敢招木小衿。
但是自从我做了太后之后,便没人干再唱这歌了。人怕出名猪怕壮,这就是名人的悲哀啊。连一首能记载我光辉历史的童谣都要被那些个所谓屎官写的正史给抹杀了。
不过我怀疑元京里定是也混去了一些丰州的孩子,不然我好端端一个孝英德怎会被人传得这样不堪呢?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鼓丑化我那些光荣事迹。
不过这歌谣其中一句倒是说对了,“没人敢娶木小瑛”,是没人敢娶,袁崧海是天子,自然也就不是人了;至于这个夙昧,我想想,他是天子的儿子,也不是人了!
然而十多年过去了,木以衿木小叔倒是成了丰州城内的大人物。翩翩一个俏公子,不知成了丰州城内多少妙龄女子的梦中人。
只见他一拢靛蓝广袖深衣,腰间佩着一块青玉,立领上烫有乌金兰式,外着一件雪白夹袄,头发用翠色环玉盘起,两鬓分别留有一缕发。真真叫人挪不开眼,这也契合了他那“木以衿”的名号。
有道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他这个模样,自然就是诗经中的少女们的典型恋人形象了。
“这位姑娘好生面善,可是城西的王家小姐?”
见我不语,一脸憋着屎的表情,木以衿还以为自己猜错了人,又问道:“那么是城东的吴姑娘?”
我就这样抱着臂,看着他,牙齿咔咔作响。
“哦!我知道了,你是周小乔周家三小姐。”
“木以衿!”我一把抓过他的领子,“你玩够了没有!睁大你的老鼠眼,我是你家侄女!”
“善哉,善哉,女施主岂能口出狂言,我家侄女红颜薄命,在元京殁了,你又怎能出现在我面前说这一番话冒充顶替她,为何要和一个已故之人过不去呢?阿弥陀佛。”
我眼角抽搐,手下的力道加重了起来:“木以衿,你嫂子和我说,若是再说浑话,就叫你赶快过去,家法伺候!”
一听这个,我那没什么胆子的狗腿子小叔就立马归了神,终于正常了。心虚地问:“真的?”
人说长兄为父,长嫂为母。在我们木家,自然也是这样,我娘对待起小叔也同待我一般凶狠。
“及瑛啊,你终于回来了。”木以衿拿开我攥着他领子的手道:“我们木家嫡女,是大家闺秀,怎可像你这般不知礼数。”
“那也看看是什么样的长辈教导出来的啊,小叔。”我继续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捋平自己的青青子衿。
“嘿,亲侄女,我好心告诉你,礼数这个事情,可是我们木家最最看重的,木家人在外无礼,不是在人前失了身份么?而身份是什么?正是世家大族所顶*要的。”
那么,照小叔这个意思,方才娘亲问我是否知错,错的可是在此?
我又是在哪儿失了这个所谓的木家人的礼数呢?
“多谢小叔指点,及瑛受教了。”我正要绕道走,突然又想起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立刻倒步回去说:“木以衿,我爹爹呢?”
“大哥收到圣旨,说是叫他到校场练兵,已经估摸着有一个多月了。”
一个多月?那么就是说在我离京之后,云启下旨的。叫爹爹练兵,岂不是说明大瑨与雅国的战事将近了?
当初我还在元京时,问云启还有多久会战,云启告诉我说大约五个月后,现在来看看,竟然是还有两个月不到的样子就要开战了。
雅瑨之战既要开始,那么夙昧也就是不得不回雅国了?他当初设局让我钻入,为的就是名正言顺地回到雅国。他既然如此,我又怎好拂了他的面子。
既然要去雅国,那么,我也去凑个热闹。若是他想就此让我安顿在丰州城内,我偏偏要情真意切地说上一句他与我说过的话。
“万水千山走遍,此心归处,便是吾乡。”
他心归往何处,我这个做夫人的,是不是应该跟着我家的夫君呢?
我敛了敛神,问木以衿道:“圣旨上可是写了其他的什么?”
“再无其他,大哥觉着,是战事将近,”小叔摸了摸额角,见我心神不定的样子说:“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
“没说其他的么?”我突然有点摸不准了,“那么,皇上有没有给其他的密折,或是口信?”
云启没有在圣旨中提到,那么总传了个消息来说过其实我没死罢。
可是,木以衿还是摇了摇头,我心忽地一沉,云启难道就完全不考虑我爹娘的感受么?若他们真的以为我已经故去了,对于他们是多大的打击啊。
“那么,你们又是如何知道。我并未死呢?”
“京中有木家的影卫,我们又怎会不知呢?”木以子衿不怀好意地笑笑,“再者说,那位帝师大人无缘无故地告病闭关休养,这不是太不符常理了么?瞧着,你不是连人都带来了么?拐骗朝中要臣,你可是犯下了什么罪?”
影卫。我原来是忘记了还有木家影卫这种东西。
但影卫从来就是交给木家男子掌管,而我身为女眷极少涉及。所以才会忘记了有这么一茬事儿。
我回过神来,“我建议你可以换一个词,‘拐骗’很难听好么。”而究竟又是谁拐骗了谁呢?
木以衿眨了眨眼道:“换成‘诱拐’怎么样?唉唉,别走啊,‘诱骗’也不错啊!”
我是不想去理睬小叔这般欠扁的样子,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一到家一说话就成了这个模样?欲哭无泪地悲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