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总共呆了半个月左右的时间,我们现在终于要去雅国了。我让夙昧先上了马车,他撑起帘子时,略微由此怔忪,回身看了我一眼,复笑了笑,云淡风轻近午天,而夙昧未言去哪,墨弋也就停着不动。
风吹起幕帘,他随着一道微动的发丝在我心中微漾,我向他笑笑,我起身提脚欲进,在墨弋的耳边说:“去絮阳。”
这个声音不轻不响,正好是让坐在里面的夙昧听见。墨弋纵是再面瘫的表情也出现了一丝裂痕,疑问地看了我一眼,便坐好不言语,驾上了车。
絮阳絮阳,便是曾经聂疏言与我说他的故乡絮州的别称。大瑨有絮州却无絮阳,雅国有絮阳却是京都。天子脚下的皇城。
厢内的光线不是很亮,我并步走到夙昧对面,坐下。
风起起伏伏地摆弄着帘子,外头的冷气都灌入车厢内部。夙昧淡淡开口道:“雅国是不可不去的,若你执意相伴,我何乐不为?”
车子停停靠靠地驶了有些日子,夙昧好像完全不着急似地竟是与我一道在几处小镇流连了几番,终于赶在二月之前到达了雅国絮阳。
夜里无月无星,只有那高高悬挂的灯笼在城墙台上亮着。马车刚到城门口,城门便由里向外地打开。从城上下来了一个人,在马车外拱手道:“恭迎晰郡王归京,末将等候多日了。”
我嘴轻轻上扬,划过一丝讥讽之意,看着身旁拿着书看的置若罔闻的夙昧,心里不是滋味。
我懒得动身,墨弋又不多说话,夙昧管自己看书,那将士拱手而立。一时间,竟是寂寞无声,唯有呼呼的夜风与染着的火把滋滋作响。
远处的一句“报。”打破了此刻的僵局,一人骑马过来,下马半跪在地:“皇上有旨,召晰郡王速速进宫。”
我闻言撩开了垂着的帘子,望了一眼夙昧,只看他在那将书放下,抬眼对上我,笑着对那人说了一句:“知道了。”
马车就这样驾到了雅国皇宫内。夙昧先我下了车,我缓缓踩着台阶下来,抬头向上望去,不见天日,高高的宫墙连黑夜都挡住。
才出宫门,又入深墙。
夙昧没将我留在车内的意思,我便随他一同面了圣,夙昧的舅舅,雅王时静先。
大殿内灯火辉煌,亮如白昼。歌舞升平,春光融融。大臣举杯投箸,一片欢声笑语。“啪啪”两声,歌舞停,美姬们皆退下。
大殿正中一条红色长毯,直直通向那个雅国最尊贵的人。一袭明黄于身,手中的酒樽搁下。四十岁上下,玉面薄唇,一双眼介于桃花目与深阔目之间,却叫人难测。这人却让我觉得好生面熟,回想一下夙昧的模样,竟是与之有三分相似。
两侧坐着皇子、大臣,我略略一瞥见,却看见了故人。
聂疏言。或者说是雅国的五皇子,时疏言。他抿唇一笑,与我示意。
在他身侧一身玄色未改的,应是我曾经与夙昧去帝陵时见过人。他见我望向他,他也疏朗一笑,露出两颗虎牙来。
此二人一黑一白,容貌气质不相上下,但却不尽相同,煞是惹眼。我不由得向夙昧看去,而他目色淡然,似笑非笑,也不在这二人之下。
“晰之,你可让孤好等。”
竟是直接称呼其表字,起亲密程度可见一斑。但帝王心最是难测,伴君如伴虎,他此刻的亲昵,也并不代表着永远的亲近。
夙昧也不躬身,站在殿上,轻启唇:“三个月。”他不躬身,我自然也不可轻贱了自己,想我曾也是堂堂一太后,怎么可以给区区一皇帝行叩拜之礼?
“哦,那么倒是孤不能怪罪与你了,如期而至,呵呵,”雅王端起酒樽,笑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不过,”笑意平添了几分幽深,却径直望向我,“听闻英雄难过美人关,晰之的脚步可是有蹭被美人绊住?”
夙昧轻轻一笑,“美人关这一说法,倒是有些不妥。吕布无勇无谋,因女弑父,罪不容诛。皇上,您的外侄又怎会是这样的人?”
竟然也太抬举我了,我若有貂蝉那点身姿,我就要含笑而逝了。
“孤的侄儿当然不会如此。”简简单单将一个“外”字去掉,将夙昧说成了亲侄儿,算不算雅王的用心?
“美人儿,你叫什么名字?”雅王却是把目光投向了我。我心中暗笑,你又怎会不知。
便淡声答道:“民女姓木。”
“木。”这个字在他口中故意辗转,引来一大批臣子对我的纷纷侧目。在座有谁人不知,大瑨已殁的孝英德太后便是姓木。
雅王拍了拍手,在靠近他的位置又添上一席,令人搬来了矮桌,“晰之和美人儿,你们舟车劳顿,先喝酒应是。”
我却是将这个美人儿听的头皮发麻,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欠虐体质。别人赞我,我还不乐意了?其根本原因是我本身不是个美人儿,而那雅王语末的那个“儿”字又唤得别是一番滋味,不禁让我肉麻了好一阵。
夙昧也不称谢,莞尔,拉着我便走向了那席。而靠我左手边的,便是时疏言。
殿上歌舞依旧,雅皇与夙昧的话已经听不清楚,我望着左侧的人儿,开始陷入了对过去那种若有似无含糊暧昧的回味。
明明他连拥抱都不曾给过,明明我们见上的面、独处的机会屈指可数,明明他的每一句话都暗藏玄机让我多番怀疑,那么我那时生出的似真非幻的感觉又怎么解说?
还好,还好。他未当真,我亦如是。 шωш ¤тtκan ¤℃O
当初的那一句问我欢喜什么样的布匹,就让我那么容易陷落,我还真是单纯。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这句话也不仅一次出现了,我若没记错,那个在帝陵里做的梦里,也曾有过那么一个少年抱着布来问我。
可是,那个少年不是时疏言,却是夙昧。
夙昧,字晰之。他真的能让我走出黑夜里的蒙昧,走到白日升时,渐渐清晰么?
夙昧并未对雅王的所言深感兴趣,然而在朝堂之上多的是虚与委蛇的矫情,他们不会把正事端到这个台面来讲。也只会寻一个好好的日子,召他进宫,一切才会细细详谈。又何况,在这里,还有我这么一个大瑨的太后存在。
倒是时疏言见了我,好似一个多年的旧友,与我攀谈起来。
“回过了丰州城?”时疏言浅笑问道。
“嗯,”我咽下一口酒,“你的絮州是絮阳。”我笑笑,“当初就应该明白的,到了前些日子才忽然明白,倒是我有些不敏了。”
他的笑容微微一滞,转瞬之间已经明了:“是你硬要他来的絮阳?”
“哪有什么硬要不硬要之说,他自己何尝不想。”我薄酒入腹,胃里升起一股酥麻。
“你倒是懂他。”时疏言也就这么一说,我却觉得他这句话不似肯定,眼神里是一泓温润无辜的清水,泛着淡淡质疑。
我低头看杯中清酒:“不知我大瑨的絮州,是不是也如你口中说的一般美。”
“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他一笑道,“当初,我说的可是这句?”
我面露不解,不知他意欲何为,但也点了点头说:“是。”
“这便是瑨朝的絮州。”
我心没由来地一震,他眼中的清雅如泉竟是让我又有了那么一点窒息的错觉,然而这无关其他,只是我不懂他的意思,他这般与我说话,我琢磨不清。
絮州靠近江南,四季分明,秀山秀水。我却从未去过,但我所知道的絮州竟是与他给我带来的感受一般,涤荡天地,满是清华。
无论当时的我怎样,他与我并无过多的羁绊,穿透了那些往事,如今的我们的一切只是从容淡然,蕴雅怡情,无关风月,却准谈风月。
“你们在谈什么?”嗓音疏朗如月,细细听着,却有有一丝不羁,“或者我应该叫你‘小嫂嫂’?”
说话人正是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玄衣皇子。他席地而坐,一膝曲着脚踩着地面,一腿横斜伸入桌底。这可不是个好姿势。
而他的一头墨发仅用一条发带扎起,眼带笑意,插话进来。
“是我们哪个嫂嫂?”少女清亮如铃的笑声传入耳际,我这才发觉他的另一身侧竟是一个灵动的姑娘,“是五哥的,还是三哥呢?”
玄衣皇子少见多怪地耸了耸鼻子,一脸鄙夷的样子瞥了少女一眼。
时疏言略有宠溺地望着他们,转过头来笑着对我说,如水光潋滟:“见笑了,这是小妹碧敛,方才是六弟慎行。”
时碧敛,时慎行。九公主与六皇子。
我轻轻一笑,但却不知怎样回答才好。若那简单的三拜真的算得了这么一回事,我倒是真的算上了他们的小嫂嫂。可是,于我自身却是很难将答案说出口,我张了张口欲说,却只觉得它们梗塞在咽喉。
“你没听见父皇问三哥的话么?美人英雄的,还能不明了?”
时疏言面上无一处不适,眸光淡静地听着他们说的话,与我道:“六弟与我是双生子,小妹还在用上次你选的水粉。”
我有些惊奇,便多看了他们几眼,却听见九公主说:“但是他们二人并无相似之处,无论模样,还是性子。小嫂嫂,你说这奇不奇怪?”
我望着她如朝霞的笑脸说:“不是所有双生子模样都为一致的,《古瑭书》还有上有记载说,‘一母生三子,三子各不同’的事呢。”
“噢,原是这样,我还以为时慎行是从絮阳城外的夜香桶里拾来的呢。”九公主挑了挑眉,一番得逞的模样。
时慎行面色发黑却也不好发作,咬了咬牙,咔咔作响,而九公主说完话就塞了一嘴巴的菜,也没去理她哥哥几乎要疯颠了的面色。
九公主嚼完那勺子吃食,便叫时疏言时慎行都让开,干脆就坐到了我的边上,和我说了好一会话。
譬如:“小嫂嫂,你是怎么与三哥认识的呀。”
“小嫂嫂,你是不是大瑨人呀。”
“小嫂嫂,五哥送了我一盒水粉,颜色可好了。”
“小嫂嫂,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摘星坊’瞧瞧胭脂?”
“小嫂嫂,我还没能有自己的宅子,蹲在宫里烦死了啦。”
扒拉扒拉扒拉扒拉,说了很久。语速快得我貌似插不进什么话,颇有些汗颜。
我记得有本书讲过,说什么朋友之间聊天,语速不一致的,很难聊投机。我的话儿一向偏慢,说句话要绕好几个弯子,那有她这么巧舌如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