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晰之是孤阿姊唯一的孩子,虽说其父是袁崧海那等贼子,但是孤一直把晰之当成自己的孩儿,孤有二子长于他,他便排行老三。孤自家的皇儿都唤他三哥。晰之人最为出挑,性子极好,时而狠厉,却不失温情。严于律自,洁身自好,不贪己力。”
“您是想如何?”我心中那股子不安忽地用了上来,巨大的疲惫与空虚,吃惊与后怕都侵蚀入我的脊骨。
“虽不为吾子,但胜似吾子。”雅王目光尖锐,似是刺透了我的百骸,“孤欲立晰之,为太子。”
我呼吸一滞,背脊一僵直,怔怔地望着坐在皇位上与夙昧有三分相似的雅王。咬着后牙,我几乎是以为我在做一个无理取闹无关现实的荒唐之梦。
“怎么,不相信孤说的话?”雅王双目如剑,换了个姿势道:“你们瑨朝有话说‘君无戏言’,孤自然不会说这种假话给你听。”
我吞了口口水,一瞬间的脑子空白如纸,久久不能回神过来,直到雅王叹了一口息。
“你就是不愿意相信任何人。晰之在你这里吃了不少苦头罢。”
这么说,是真的了?
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要去相信这是真的,可惜它若真的是真的,我该如何?
毁了夙昧应得的,而去给时疏言加冠加冕?
怪不得时疏言当时会一口答应,他本无雅王支持,他本上位的机会是微之甚微。
我清了清一片迷乱的脑子,低声问道:“您这般做,其他皇子又会怎么想?”
“自家兄长,岂能有怨?若真有怨,孤自会在这之前让他们消了此念。”雅王一笑,好似真的看不到今后的剑拔弩张、弑兄弑亲。
我深吸了一口气道:“五皇子与六皇子并不输于夙昧。”
“疏言过于内敛,慎行不及稳妥,过犹不及。”
“我深以为五皇子更适合。”
雅王面露不怿没说:“你这是有偏见,女子不应该成为男子立业的绊脚之石。孤以为美人儿你很明白。”
我白白一笑,惨淡无力:“您尽可以将我处理掉,神不知,鬼不觉。”
雅王冷哼一声,“晰之若是知道了,孤怎劝得住。”
我忽地听不懂他这句话了,雅王劝不住夙昧什么?我若死了,岂不是少了一人绊着夙昧了?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然而,我再无多想,便被另一言摄去了心神:“不是你的东西,最好物归原主。”
不是我的东西,自然就是那一再被提及的“江山令”了。
雅王他竟是知道。
我扯了个难看的笑容,低头不语,他看我气闷,便派人将我送去了另一处我未曾知道的地方,想来雅王与时疏言不同心,他此举是防范着时疏言,也是将我禁锢为真正的人质。
如今,我在这宫中更是难做人了。任谁都可以看穿了我,我却难以看穿其他人。时碧敛每日会来个一两趟,时疏言却是不曾见到。
时碧敛也始终未扯下脸子,依旧是细声暖语,说些故事,好似我还在一处安稳之地,并未有人把守看住。可惜这屋子虽亮堂,我行动却不自由,只能在一方小小的厅堂来回盘走。
见到那墙外的郁李、辛夷什么的竟是结了花苞,才发觉已经是三月了,而夙昧此时应该也上了战场。想来是默许了雅王对我的禁闭。我不由得自暴自弃地想,看来我与军功相比还是无足轻重的。
在这小小的尺寸之地,我什么也不知,连小灰鸽也飞不进来。九公主又是说些与这都无关的事情,我消息闭塞,如困兽。现在就只希望时疏言能够早点寻到我,解救我出去,到兵营里。
直到外头毫无动静,我差点就心灰意冷的时候。我突然发觉了一点端倪。
时碧敛这日虽说还是同往常一样地和我说这话,但是她的眼色却不似常日,别有深意,还摘了一颗辛夷花苞来。我被她瞧得心内冒出几分欢喜,似是渐渐明了了整个事情。
最后,时碧敛看似随意地说道:“小嫂嫂,再过些时日辛夷就开花了,再不久海棠也要开了。听闻你喜欢海棠?”
我终是放下了心来,多日的焦躁不安移为平地,我笑着回答她说:“自然是喜欢的。”
辛夷又称为木兰,木兰则代指女子上战场。辛夷花期将近,也就是说我不日就可以去兵营。
夙昧给我种了一院的海棠,现下这海棠代指为他。意思是,我不久可以与他相见。
九公主竟不是雅王羽翼之下的人,夙昧当然不会准许我上战场,而眼下只有时疏言欠我一个承诺,如今,他可是要兑现了。
果然,不到三日,我就见到了时疏言。他出现在关我的庭院之内,外头的侍卫毫无抵抗,才知道他们已经被时疏言化为己用了。
此时雅国大军已经到了雅瑨边界的淄城附近,正值两军对峙之际。时疏言给了我一匹快马,并让人在身侧护送,且让我装成男子模样进入兵营之中,安排在军医处。
到了那儿,我才发觉时慎行竟然也在行军队伍之中。然而更让我意外的是,遇见了不应该在此出现的范子玉。还有更让我吃惊的范世源范将军。
我早该料到,范子玉的爹爹范世源与雅国有往来,范子玉当然也与之有关。当初,范子玉狠心将父亲的底细与通信交于云启时,未尝不是一种缓敌之计。然而现在范世源未死,范子玉也来到的军中,就更加证实了之前的种种都是一场掩人耳目的戏。
云启从未相信过范子玉,这其中的曲折却从未与我提过。尽管云启应是料到了这一出反转剧,但是他身边的那些新人到底有没有这个能力打赢这一战呢?
况且如果李双是夙昧的人,那么李复又怎的脱开关系?难道要我相信在元京两个相互扶持的兄妹之间还存有异心么?云启是四面楚歌,而我又该怎么帮助他摆脱这样进退两难的困境呢?
方时我正在给军医姜衫打下手,他年纪不大却已经是个顶顶好的人物了。听说他是江湖人士,只是时慎行与之有恩,才入了军中做些时日的军医。姜衫令人叫时慎行来此军帐,交代一些需购药草之事。
片刻之后,时慎行却不是个慎行的模样,一把掀开了帐布,走进来咕咕囔囔地说:“小弦儿你叫来的这药童可真不是什么适合行军打仗的,纤弱无力,要是遇上一场恶战,这小娃还能躲到什么地方去?”
我闻言瞟了一眼今年正满十四岁的史韶,看见他满脸的不以为意,嗤了一身转过来与我一起捣药了。
“别看我徒儿史韶年纪小,功夫不如人可他脚下生风,跑起路来也不是一般的人能比得上的。”姜衫未停下手中的笔,写着药材的名字。
“那能快过飞箭?”时慎行明显是一股不相信的样子。
“即使他不能比过,自保总是绰绰有余的。”
时慎行哼了一声,不再发话,眼光却向我这边瞥来,并且就这样定在了我的身上,我即便是再怎么低下头,还是能感受到他那不敢置信的眼神。
“咳,咳,”时慎行咳了两声,不自在地别开眼,对姜衫说:“你这儿怎的又多出一个弱不禁风的人来,看看这身板能打仗么?”
“我这里是军医属,又不是冲锋陷阵的地方,首当其冲的当然也不会是我们。”姜衫蘸了蘸墨水道。
“你人手不够?”时慎行给我使了眼色,我见他分明是歪曲了我来军中的意思,“我给个人和你交换这个新来的?”
“怎的,我还不知道六皇子有这个癖好,你要是真想从我这顺人去干那些事情,还不若去城里的小倌院子里寻几个有经验的人来。”姜衫眉都不抬一下,就拒绝了时慎行的想法。
这时时慎行真的口水呛在了喉咙里,咳不出来咽不下去,干捂着自己的脖子呛了好一会,方才停下。
“好了,我也不打趣六皇子你了,这药单已经写好了,上面有几味药颇有讲究,叫小穆和你一同去抓药,”姜衫顿了顿将药单子交给我,眼却看向时慎行说,“到时候别忘了把人给我完好地送回来。”
“你这人真是。”时慎行气不打一处来,看了我一眼,就把我拉到帐子外面。我不经意地一回眸,却看见姜衫眼凝在时慎行拉我的手臂之上。
我细细地一回想,姜衫此人眉清目秀,声音清朗不辨雌雄,嘴巴红润倒是细致了些,而那握笔的手指不够骨节分明,却也不像是个男子。
我心一碎,断定了姜衫非为傲娇小受,却为军中真正的木兰。
叹息一口,失了我这份观赏分桃人之心。
时慎行一把将我拉到军帐暗处,脸上露出犹疑不定的表情道:“小嫂嫂,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一看。”我压了口气,心想,时慎行等人知道我为大瑨人,但是却不清楚我对夙昧的态度究竟如何,那份执念能否超过对大瑨故土的坚持。所以我暂时不会受到怎样的威胁,便说了句让我自己都肉麻到死的话语,“我夫君。”
“就知道你是对三哥放心不下。”时慎行换了口气,看起来有些紧张,我那时却不知为何,“可要让人安排一下,你住到三哥的帐子里?”
我笑了笑,说:“不用了,若是被人瞧见了,指不定还招惹出什么样的麻烦来。”
“还是你想得周到。”时慎行呼出了口气,面上轻松了不少,“那么等会见上一面罢。”
“这么紧张做什么?难不成你三哥背着我还招了。军妓?”我缓着说出那两个字,笑着拍了拍他的背。
时慎行脸上却更为难堪了,但他强忍着。我见他如此,也不继续说什么了,心下却窦疑不已,直到看见了从另一处军帐里掀起帐布的范子玉。
心里头不得不滞。
四肢如僵,动弹不得。我不是鄙薄自己,但是真真切切地能够有这般的感受。
若说她英姿飒爽犹酣战的模样似一只隼,那么我就是褪去了凤凰之毛的落魄鹧鸪。
若说她是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度尤比松竹,那么我就是毫无气节与峥骨的腐朽枯木。
若说她怒时明艳沉时温柔如同脱兔处子,那么我则是怒时败坏沉时封闭不可雕琢。
我当时有一瞬间竟是感到自己比不上她,比不上她狠绝。可是看见了她身后的那一人之后,我就恨不得咬下了自己的舌头。
那人便是范世源老将军,本应砍下头颅以叛国之罪剐上千刀万刀的乱臣贼子。
我笑了笑,低下头来。